摘要:政體思維主導下的二元政制觀趨向于突出憲法與一般性制度之間的差別,推崇政體,尤其是民主政體的判準價值,強調憲法塑造政治秩序的決定性作用。近代以來,中國傳統政制被納入專制政體的范疇類型之中,經受了偏于消極的評論。而作為政書范例的《通典》顯示,中國傳統強調政制的古今兼容性和系統融合性,同時又與立國原理相配適,制度演進離不開這三方面的配合與制約。基于政制傳統的本土化路徑,治體論提供了更為恰切的思考框架,透過大一統、禮法秩序等視角揭示出制度何以貫通并演進成為典章,這有利于我們理解國家治理傳統的特質和現代啟示。
關鍵詞:《通典》;治體論;大一統;禮法;國家治理傳統;
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時代命題不僅需要我們注重西方數百年現代化的經驗教訓,也需要我們認真梳理自身的國家治理傳統。國家治理現代化以制度化為主要關切,因此,國家治理的政制傳統無疑應該得到更多關注。
在政制傳統的歷史積累中,諸如“三通”“九通”等經世文獻提供了源遠流長的探析視野,有利于我們進行古今貫通的考察和鑒別。本文致力于反思現代西學啟蒙塑造的政體思維和二元政制觀,透過《通典》從歷史演變的治體論視野探究中國政制傳統的涵義與啟示。明確政制傳統所代表的國家治理機理是探討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必要智識起點。
二元政制觀與作為政書范例的《通典》
現代轉型以來,學界往往基于政體論范式將中國傳統政治歸為專制主義類型。基于此,牟宗三對中國傳統政治進行概念提煉,提出政道不足、治道發達的論點。【1】在牟宗三看來,中國傳統政治缺乏有序更迭政權從而產生治權、并以成文憲法為表征的“第一義之制度”。
相對來說,在公共事務上因事制宜、屬于“第二義制度”的法度律令十分詳盡。【2】這一將政制予以二元劃分的傾向突出了憲法與一般性制度之間的差別。憲法規定的最高權力歸屬與分配問題成為懸置在各項制度上的第一義問題。這也意味著,只有憲法制定完備,此下所有的第二義制度才有可能措置得當。
政體思維主導下的二元政制觀固然提供了中西政治研究的路徑,但卻在相當程度上限制了我們對中國傳統政制的認識與辨析。【3】受專制主義論的影響,傳統政治中的典章制度往往被視為專制統治的工具,現代學者罕能充分正視其中的政治理論思考,大多將其視作史學研究的文本材料或者用以佐證具體論點的史實依據。
這一狀況在《通典》研究中亦有表現。一般認為,《通典》是中國傳統政書的范例,【4】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典章制度通史。【5】新史學代表人物梁啟超肯定杜佑是“二千年來史家其稍有創用之才”的六人之一,在《通典》一書的價值定位上指出:“《通典》之作,不紀事而紀制度”【6】,“有《通鑒》而政事通,有《通典》而政制通”【7】,“制度于國民全體之關系,有重于事焉者也,前此所無而杜創之”【6】。
正如有學者指出,梁啟超對制度的理解與杜佑并不相同。“任公這里所謂'事’與'制度’的分別與對立,以及'制度’高于'事’的地位,已與杜佑的表達頗有距離。浮現于梁任公腦際的史學記述對象,已是人/事/制度鼎足而三,而在杜佑眼中,不過是人/事兩類。”【8】在《通典》序言中,李翰評價杜佑編纂的歷代政制:“采五經群史,上自黃帝,至于我唐天寶之末,每事以類相從,舉其始終,歷代沿革廢置及當時群士論議得失,靡不條載,附之于事。”【9】
梁啟超在寫作《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時也注意到了《通典》序文中的這段話,但這段話只是被梁啟超用來證明《通典》“統括史志”。【7】類似的,呂思勉認為《通典》在“搜采貴博,分類貴詳”方面不如馬端臨的《文獻通考》,但“論創作的精神,自以《通典》為優”。【10】
受現代學術思潮的影響,制度脫離傳統政制中與人事緊密聯系的實踐內涵,開始與“事”“類”分離,逐漸被視為獨立的存在來規范現實政治。與此同時,中國傳統政治被定性為專制主義,其中大量的制度安排被降格為二元政制觀中的第二義制度,只能體現治道層面的完備,卻始終無法解決第一義的政道問題。梁啟超在《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中就曾指出:“專制政治之進化,其精巧完滿,舉天下萬國,未有吾中國若者也。”【11】
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者們秉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原則,嘗試從社會科學角度對傳統學術進行解釋,對《通典》的認識注重其編纂邏輯和取材立意。朱維錚指出,制度是特定歷史時期人們社會關系的凝聚形態,《通典》考察的是“封建主義運動過程中相對靜止的斷面”【12】。
白壽彝認為《通典》全書結構上的邏輯是按照杜佑政治思想中的先后、本末、緩急來安排的,其中占有一半篇幅的《禮典》反映了杜佑所處階層的思想感情。【13】瞿林東則從史學是如何反映一個時代的政治、經濟這一思路出發指出,杜佑“食貨為先”的史學思想體現了歷史與邏輯的一致性。【14】
葛兆光分析了《通典》與中唐史學的關系,認為《通典》“力圖將史學和政治更緊密地聯系起來,以發揮史學為現實服務的作用”【15】。王錦貴同樣注意到《通典》作為典制體史書出現的首創意義,認為《通典》蘊含的經世致用原則是其享譽學林的重要原因之一。【16】
值得注意的是,謝保成在分析《通典》的性質時,以制度變遷作為落腳點,雖然大體還是將制度視為社會結構變遷的反映,但特別指出《通典》的目的并不在于以帝王一人之得失闡發規諫,而是從“體要”出發探究政理,透過制度的古今沿革探求施政規律。【17】
大體而言,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認為,杜佑《通典》在以下三個方面做出了創新:一是書志體例的創新;二是“食貨為先”的史學思想創新;三是與政治現實緊密結合的理論思考。馬克思主義史學在考察中國傳統政制時往往注重其與社會條件、政治環境、經濟基礎之間的關聯,將中國傳統制度視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尤其關注《通典》中《禮典》所代表的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傳統政制被視為封建社會政治經濟結構的規范表征。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主義史學深受二元政制觀的影響,研究視野始終被限定在特定的時代條件和歷史環境中,對于深層次政理未予探究。
近代以來的制度思維受制于二元政制觀,將憲法視為最高級制度,此下各項制度都低于前者。“'神圣政制論’的制度崇拜鑄造了多種變革型意識形態,把外來制度作為本土政治發展的不二標準,努力改造所處社會的現實人事以遷就理論主張,再配合以終結論意義上的烏托邦想象。”【18】
政體思維裹挾了許多意識形態維度,如自由主義、科學主義、高調民主觀等,導致政制傳統評價陷于被批判和被打倒的逼仄境地。部分地出于應對這種思緒的考慮,錢穆認為,中國傳統政制的高明之處正是在于不高談主義,而將主義落實在具體可行的制度上。【19】在《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制度》一文中,錢穆提出“中國歷史上,無憲法,有制度”【20】。
政體思維影響下的二元政制觀過分拔高政體,尤其是民主政體的價值,強調憲法塑造政治秩序的決定性作用,傳統政制的價值與意義被納入專制政體的范疇類型中,趨于被消極評價。在錢穆看來,對于中國而言,“政府中各種職權之分配,皆有詳密之規定。精細周到,遠非西方憲法可比”【20】。民主與專制的政體區分并不構成政治秩序及其政制的終極評價標準。錢穆有意降低主義之爭,目的是將我們對政治的思考落腳在制度化實踐層面。
在《中國史學名著》一書中,錢穆分兩章敘述了以《通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政制的歷史意義與時代價值:“這部書,可說在中國史學里是一個大創辟。而這一種大創辟,也可以影響時代。”【21】在《國史大綱》中,錢穆也評價道:“此為'政書’之創作。以制度為骨干之新史,非政體沿革到達相當程度,不能有此。”【22】
錢穆晚年更是指出:“杜氏此書并非其私人之政治哲學。根據歷史事實,敘述其各項制度之先后演變,上自創制時之爭議,下及演變中對此各項批評。一切意見,詳羅無遺。利病得失,無所隱遁,可供后人之參考與抉擇。”【20】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一書在謀篇布局和理論用意方面,大體承接杜佑《通典》的學術旨趣。【23】章太炎在評價“九通”時認為:“九通之中獨杜氏《通典》最當詳究,不僅考史有關,以言經學,亦重要之書也。”【24】
理解中國傳統政制到底應該依據什么樣的標準?在現代二元政制觀的視野下,我們往往只能看到傳統政制不足的一面。錢穆對《通典》的分析則為我們提供了思考傳統政制的本土化路徑,以此為基礎,我們可以進一步窺視國家治理傳統的精義所在。
《通典》憲制視野的展開:基于國本原理的古今兼容與系統融合
在《進〈通典〉表》中,杜佑論其撰述《通典》的旨趣:“將施有政,用乂邦家。”【25】可見,杜佑編纂歷代典章制度,不是一種純文獻的處理,而是秉持對現實政治有所助益的原則進行史料的選擇與評述的。【26】以往對歷代政治制度得失的輯錄,在杜佑看來,“率多記言,罕存法制”,“多陳紊失之弊,或闕匡拯之方”。【25】錢穆評價中國“記言”方面的歷史著作時指出:“時代變斯歷史變,而其變之機擴,則主持在人,不在事。”【27】
杜佑在這里將“制”的視角納入“人”與“事”的關系之中,通過考察制度因革損益,把握其間的種種歷史人事變遷。李翰在《通典》序言中進一步指出:“君子致用,在乎經邦,經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師古,師古在乎隨時。”【9】錢穆在評價《通典》時指出:“一切制度,都是通古今。而同時每一制度,又必互相通。”【21】經邦、立事、師古、隨時,這顯示出中國傳統政制在縱向維度上聚焦古今一體的貫通,同時橫向強調各類制度間的相互關聯,以國家治理為總綱實現系統融合。
《通典》共分九個門類,《食貨》居首。這樣一種編排方式在《通典》以前的正史“書志”類撰述中并不常見。【28】錢穆指出《通典》九個門類的先后順序,可以看出“杜佑一番極大的政治理論所在”【21】。杜佑在《通典》自序中闡述食貨第一的理念:“夫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29】
治理的關鍵在于教化百姓,但在此之前,更重要的是使百姓豐衣足食。這樣一種現實性的制度考量,既源于杜佑經受的時代刺激,安史之亂后的唐王朝百廢待興,急需經世致用的學風來革除此前浮華虛靡的社會風氣;也有杜佑自身思想進路的影響,杜佑曾作《管子指略》二卷,《通典》全書多處引用管子論述。【15】
《食貨》卷開篇,杜佑就提出“農者,有國之本也”的國本論。【30】以農為本成為國家各項制度的基本立足點,蘊含了國家治理的基本原則。錢穆就曾指出,中國以農立國,治國平天下之大道即建基于此。【31】緊接著,杜佑以“國用備”“人食足”“徭役均”作為國家經濟治理的各項制度目標,“知此三者,謂之治政”。【29】實現理想政治秩序的基礎需要在民生和國力(徭役均可以涵括進這兩者之中)這兩個基本要素上得到合理恰當的制度安排,社會民生和政府財政既要兼顧平衡,民眾的國家義務也要平均分配。
杜佑在之后的史料編排上,特別選取了晁錯的《論貴粟疏》。漢文帝時期,輕徭薄賦,休養生息,土地和人口相較過去都有增長,糧食卻未見增長。晁錯在《論貴粟疏》中向孝文帝建議:“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29】隨后,以農為本在基本經濟制度上得到貫徹。但是制度的古今延續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簡單遵循,而是隨著人事變遷而變化。
到了漢武帝時期,“外事四夷,內興功利,役費并興”,百姓背本趨末,董仲舒上言建議勸民務農,但在當時未得到漢武帝的采用,直至武帝末年,武帝下詔:“方今之務,在於力農。”【29】自此,以農為本成為秦漢至隋唐的基本經濟制度。杜佑在此強調:“工商雖有技巧之作,行販之利,是皆浮食不敦其本,蓋欲抑損之義也。”【32】
以農為本不僅是基本經濟國策,也是立國之本。《通典》以《食貨》作為第一,本末之辨在此明白揭示。國本就是國家形態的基礎,指向民眾群體的經濟社會文化結構之特質。作為國本的重農不僅僅在經濟制度上得到貫徹,也是處理其他制度輕重緩急的關鍵。
如《食貨》開篇論歷代土地制度。秦朝商鞅變法,“廢井田,制阡陌,任其所耕,不限多少。數年之間,國富兵強,天下無敵”【29】。土地私有制度的確立,收到了富強崛起的國家實效。但隨著時代發展,制度弊端也愈加凸顯,“雖獲一時之利,而兼并逾僭興矣”【29】。制度改變人事,人事發展又進一步影響制度。當制度發展到一定程度,原先塑造制度的人事環境發生根本性變化,就會出現新的治理困境,需要設計新制度去調解。抑制兼并就成為日后歷代王朝主要的經濟政策目標。這也與以農立國的國本原理相一致。
杜佑在處理土地兼并這一制度問題時,著重分析了武帝、漢末哀帝和王莽時期的土地政策。武帝時期,董仲舒在現有土地制度基礎上提出“限田”主張:“古井田法雖難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贍不足,塞并兼之路,然后可善治也。”【29】漢末土地兼并問題嚴重,師丹輔政,認為制度應有所改革,但改革也應有限度:“蓋君子為政,貴因循而重改作,所以有改者,將以救急也。”于是,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請限田:“列侯在長安,公主名田縣道,及關內侯、吏民名田皆毋過三十頃。”【29】
之后,王莽篡位,直接下令全盤恢復井田制,由此導致“農商失業,食貨俱廢,百姓涕泣於市道”【29】。中郎區博上諫:“井田雖圣王法,其廢已久……今欲違人心,追復千載絕跡,雖堯舜復生,而無百年之漸,不能行也。”【29】之后,關于兩漢間的土地制度改革,杜佑引荀悅之論:“雖古今異制,損益隨時,然紀綱大略,其致一也。”【29】制度改革需要調和歷史傳統與現實人事之間的張力。改革不是沒有限度的,一旦超過限度,過度復古或是超前創新,都會造成社會動蕩失序。這其中的根本原理即所謂“紀綱大略”,是立國者需要反復探明的關鍵。
歷代沿革和創制,一方面要重視以農為本的國本,具體制度設計不能偏離治理大綱,古今制度間的一貫性源于此一立國原理;另一方面,制度變革需要考慮現實條件,包括每朝每代的人事環境及各項制度間的聯系與影響。錢穆在論述中國歷史上的土地政策時,認為古人一方面要追尋井田制度下對土地的平均占有;另一方面又主張耕者有其田,兩種觀念相互沖突,關聯的戶籍稅收等制度也一直得不到很好地解決。【33】此外,杜佑在《選舉》篇中特別指出,漢朝為了敦行以農為本的國策,惠帝、文帝、景帝時期制定的選舉制度也與重農的經濟制度相關聯。【34】
“行教化在乎設職官,設職官在乎審官才,審官才在乎精選舉”【29】,《通典》以《食貨》為第一,《選舉》為第二,在杜佑看來,國計民生和人才選拔構成國家治理的兩大支柱。秦以后中國人才選拔制度的確立,大體可以追溯到西漢的文帝、景帝和武帝時期。【35】
杜佑在《選舉》篇開篇依次記錄了漢高祖、惠帝、高后、文帝、景帝時期對察舉的標準和方式所進行的實踐摸索。【34】閻步克從長時段的制度變遷角度指出:“漢代這種察舉體制的形成,首先有一個漸變過程作為基礎。它與戰國之時業已流行的薦舉選官之法,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36】在古今兼容性方面,制度變遷不是簡單的事件積累,而是隨著人事變化不斷調整,并注重古今制度的對照銜接。
杜佑對東漢時期察舉制度的摘錄,特別選取了陽嘉元年尚書令左雄議改察舉之制的史料。左雄實施了三項制度改革:“限年四十以上,儒者試經學,文吏試章奏。”【34】左雄對察舉對象提出年齡限制,確立儒生、文吏二科取士,并建立了經學、章奏的考試制度。左雄“限年試才”的察舉改制雖然得到了推行,但在傳統察舉制推行百年的人事環境中,原先的制度慣性依然存在。
因而在此之后,杜佑專門記載了侍中張衡上疏反駁左雄改制的意見:“自初舉孝廉,到今二百年,必先孝行,行有馀力,乃草文法耳。今詔書一以能誦章句、結奏案為限,雖有至孝,不當其科,所謂損本而求末者也。”【34】之后,黃瓊擔任尚書令,在左雄設置的儒生、文吏二科之外,又增加了“孝悌及能從政者”【34】,稍稍降低了左雄改制的力度。
在這里,杜佑引用范曄對左雄改制的評價:“自左雄任事,限年試才,雖頗有不密,固亦因識時宜。”左雄改制,針對時弊,切合時宜。從察舉制度的長時段發展來看,左雄改制的重點在于確立了考試制度,察舉逐步由以推薦為主轉向以考試為主,在一定意義上,開日后科舉取士之先。
漢末天下紛亂,察舉制依賴的大一統的制度環境不復存在,杜佑特別指出這一時期的社會環境:“士流播遷,四人錯雜,詳覈無所。”【37】在此基礎上,漢獻帝延康元年,吏部尚書陳群創立九品中正制,“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選,擇州郡之賢有識鑒者為之,區別人物,第其高下”【37】。在此之前,漢末的名士清議與“鄉里月旦”就已逐步被納入政府選舉制度中,為九品中正制的出現奠定了基礎。【38】此后,“南朝至於梁、陳,北朝至於周、隋,選舉之法,雖互相損益,而九品及中正至開皇中方罷”【37】。
相較察舉制,九品中正制的產生具有十分明顯的“救弊”特征。也就是說,九品中正制與一時的人事關系密切,但是與傳統選舉的制度精神有一定距離。這就使得九品中正制在相當程度上只能作為一時權宜之法,一旦社會整體秩序歸為一統,這樣的制度則會被淘汰。但這并不是說現實政治制度沒有可取之處。
杜佑論及這一時期的種種制度現象時選取了西晉尚書仆射劉毅對九品中正制的評價:“以九品者,始因魏初喪亂,是軍中權時之制,非經久之典也,因用土斷,復古鄉舉里選之法。”【37】始平王文學李重的上書指陳也被杜佑選錄:“九品始于喪亂軍中之政,誠非經國不刊之法也。”【37】察舉制經歷三百年演變,最根本的制度精神在于“選賢舉能”,九品中正制在這一點上和察舉制相比存在不足。
杜佑指出:“於時雖風教頹失而無典制,然時有清議,尚能勸俗。”【37】可見典章制度的存續與風教關系緊密,九品中正制雖然不是“典制”,施行時期的社會清議尚能夠支持現實制度運轉。創制立法固然不能嚴恪制度理想而否定制度的現實損益,同樣也不能因循制度現實而忽視制度理想的規范價值。
《通典》往往通過一時一地的制度評價彰顯古今制度的內在兼容性。也就是說,當制度脫離典章本旨、背離傳統典范精神之際,制度評價就會蘊含一種潛在的理想理念,其保存下來不斷影響后世制度改革。西魏宇文泰執政時期,蘇綽進行制度改革,制定“六條詔書”,其中就有對兩漢選舉制度精神的恢復:“綽深思本始,懲魏、齊之失,罷門資之制。其所察舉,頗加精慎。”【37】
之后,北周武帝和宣帝時期,都有恢復傳統選舉精神的制度改革:“及武帝平齊,廣收遺逸,乃詔山東諸州舉明經幹理者,上縣六人,中縣五人,下縣四人。至宣帝大成元年,詔州舉高才博學者為秀才,郡舉經明行脩者為孝廉,上州、上郡歲一人。”【37】值得一提的是,杜佑在編纂這兩條史料時,將其特別置于對三代制度典范的評價之后。這里的史料編排沒有遵循歷史的時間順序,而是以制度間對典范精神的貫徹為線索,以此強調這三個時期制度精神的古今兼容性。
“唐代以后,種種政治制度,多承《通典》來。惟其政府全由社會高級知識分子經由選舉考試而拔擢任用以組成。故此政府乃得成其學術性,而非權力性。”【20】士人政府的成就源于選舉制度始終秉持選賢舉能的制度精神。與以農立國的國本一樣,選賢舉能也構成立國之本,不僅體現在歷朝選舉制度的創制變更上,也在制度間相互貫徹融通。
錢穆在評價《通典》時指出:“一切制度,都是通古今。而同時每一制度,又必互相通。”【21】于《通典》而言,一方面是制度傳統的古今兼容性,另一方面是制度間的系統融合性。這兩者又與以農立國(經濟社會文化結構特質)、選賢舉能(政治結構人事取向)的國本原理相呼應。國本原理是一個國家得以奠立的基礎性原則,塑造其國家形態特質。
近代以來形成的二元政制觀在處理中國傳統政制時很難觸及這三方面的會通融合、一體相資。二元政制觀強調制度等級的高低之分,憲法與普通制度之間具有位階差別,憲法的統領性暗示著一般性制度的從屬性與工具性。而在《通典》彰顯的政制觀中,政制的古今兼容性、系統融合性與立國原理息息相關,任何一個層面的制度演進都離不開另外兩者的配合與制約。
歷代政制的沿革創新,面對的往往是一個時代的治理挑戰、困境或危機。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制度變遷的主要動力或者來自對制度精神和立國原理的繼承與重構,或者源于處理人事問題時所發揮的創制力。與立國原理相配適的政制之古今兼容性和系統融合性提醒我們既要反思二元政制觀的不足,也應該再思大國治理的憲制視野應從何處展開。
大一統與禮治:國家治理傳統的秩序基源與典范模式
如《通典》所顯示,中國傳統政制的演進往往是在古今兼容性與系統融合性上同時表現,又需要與立國原理相配適。其間,人事環境的種種客觀需求是影響政制演進的重要因素。要理解制度變革的范圍、方式、程度及其原理精神轉換,又需要引入以治國實踐者為本位的視角。這就關聯到中國既有的治體論傳統。【39】
在治體論傳統中,治道、治人與治法是實現優良治理的三類核心要素,分別對應秩序系統中的政治原則、政治主體和制度方略。三者以一種整合視角和衡平邏輯塑造了社會政治秩序的憲制關系。《通典》代表的政制傳統屬于治法維度,其定位和特質需要我們從治體論視野加以認知,如此才能解釋清楚制度為什么是通的,而且能夠貫通古今、兼攝彼此,最終形成典章憲制。
大一統是中國治體論傳統演進形成的秩序基源,對《通典》政制發揮著首要影響。也就是說,唐代為什么會出現杜佑這樣的政治家以及《通典》這樣的作品?錢穆認為:“唐代統一盛運之再興,自然有它直通古今與通籌全局之一套遠大的氣魄與心胸,始得肇此盛運。所以朝代、人事,可以隨時而變,而歷朝之典章制度、大經大法,則必貫古今,通彼此,而后始可知其所以然與當然。”【21】
從外在視野來看,唐代新一統秩序的建立為《通典》的出現提供了時代條件。在此基礎上,《通典》撰述的一系列中心性制度安排才獲得其實踐語境。“中國歷史始終最主要的乃是一個大一統政府下之歷史。在一個大一統的政府之下,則必然有其相通合一的統一性的制度。制度有多方面,有法律、經濟、軍事等一切。但既是在一統一的政府之下,它當然得彼此相通。”【21】
就內在視野而言,《通典》將以農為本和選賢舉能作為國本原理,與大一統中心統合主義的秩序機理相一致,即首要注重并確立國族凝合與政府體制的雙重構造特質。【40】國族凝合重視共同體的團結整合,中國自古以來的基本地理條件和經濟合作模式促使廣土眾民在內部形成了統一凝合的格局,我們從杜佑的“食貨”為先就能領會到這個經濟政治結構的統合原理。食貨以下的選舉、職官、禮、樂、兵、刑、州郡、邊防等門類編排,又基本與大一統的政府體制相對應。我們對于這些中心性制度安排的理解,需要緊密結合“統”所指向的中心統合主義原則,從融凝聚合的立國原理來審視其政制精神。
除了大一統總綱,禮法秩序提供了治體論傳統的典范治理模式。“禮者,體也。故禮必成體,即兼容并合此政治、倫理、與經濟之三方面而成為一治體也。惟其必融凝此三者而始成為一治體,故于政治制度之背后,有倫理道德焉,有經濟實利焉。”【41】中國政治傳統注重禮法混融,塑造了政制系統的傳統精神,錢穆認為其實質在于政制與倫理、經濟的融凝合一。《通典》兩百卷,其中一半的篇幅是《禮》。杜佑指出:“制禮以端其俗。”【29】禮作為政制典范,以人之性情為普遍的大群連結,所謂“積世相傳道一風同之共同標準”【20】,即是禮法傳統的主導原則。
錢穆在評價秦漢隋唐制度變革和人文創造時說:“中國文化在秦漢時代已完成其第一基礎,即政治社會方面一切人事制度之基礎。在隋唐時代則更進而完成其第二基礎,即文學藝術方面一切人文創造的基礎。這在孔子書里特別提出的'仁’與'禮’之兩字,即包括了此一切。'仁’是人類內在共通之一般真情與善意,'禮’是人類相互間恰好的一種節限與文飾。政治社會上一切制度,便要把握此人類內在共通之真情,而建立于種種相互間恰好之節限與文飾上。”【42】相較法治側重于治法層面的制度方略,禮治更強調從治人與治道層面對治法予以規范調適,充分發揮政治主體和政治原理在憲制結構中的能動性。【43】
以《通典》為例,傳統政制的因革損益,在古今兼容性與系統融合性上與立國原理相配合,而這其中的運行樞紐,往往來自實踐主體的能動性。杜佑在《通典》“選舉”部分最后評論道:“凡為國之本,資乎人甿;人之利害,系乎官政。”【44】歷代典章制度的因革損益,治人主體發揮的關鍵作用不僅體現在治法的制度變遷過程中,還與治道原則的損益相聯系。《通典》選舉部分共分六章,后三章杜佑專門記錄了關于選舉的歷代議論。
其中,漢末哀帝初立之時,意欲匡正成帝之政,丞相王嘉上疏指出二千石高級官吏地位的變化所可能引發的社會治理變化:“二千石益輕賤,吏人慢易之,或至上書章下,眾庶知其易危,小失意則有離叛之心。前山陽亡徒蘇令等縱橫,吏士臨難,莫肯伏節死義,以守相威權素奪也。孝成皇帝悔之,下詔書,二千石不為縱,遣使者賜金,慰厚其意,誠以為國家有急,取辦於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難危,乃能使下。”【45】魏明帝在位時,在職官員的考核并沒有一個客觀詳當的制度準則。
于是,散騎常侍劉劭制定都官考課之法七十二條。散騎黃門侍郎杜恕進一步指出,用不盡其人,雖文具無益。【46】禮臣、體貌大臣頗能體現政制傳統中禮治的一面,“威權”“尊重”則顯示出政治主體的風度與政府制度方略之間的緊密聯系。【47】這些例子指向政治生態中習俗、慣例、風尚與政府法令制度之間的互動轉化,治人與治法關系的悠久爭辯,需要放在治體論框架中予以闡釋。
制度為什么是通的?這有賴于政制變遷體現古今兼容性與系統融合性,并與立國原理關聯呼應。那么,制度又是如何成為典章的?錢穆指出:“唐杜佑著《通典》,典亦禮也。一代之政,即一代之禮,古今一貫。朝代有變,而典禮相通,讀杜佑書可知。”【20】禮兼治道和治法而言。一代之政,若能夠成為一代之禮,不僅僅是在具體治理環境中實現制度方略的因承損益,還需要政治原理和政治主體層面的應對配搭與引領互動,在悠久深厚的歷史文明語境中實現融通。
王安石在《周禮義序》中曾言:“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48】明代費宏在《對制策》中也指出:“法之立也,本無不宜;法之行也,始有其弊。因其弊而救之,則存乎其人。古人有言曰:'救弊者,莫如修德。’又曰:'救弊者,莫如責實。’”【49】
這就意味著治人主體圍繞政制方略、結合政治原理和價值進行轉換與調適。解析《通典》,應該從治體論架構去不斷追問政制的典章形成機制,才能進一步領會國家治理傳統的中心機理。錢穆認為中國政制傳統重學術性而輕權力性,體現學治精神,值得我們深入品味。【20】
自現代轉型以來,以變革批判為主要基調的二元政制觀成為主流,并在政體至上的思維引導下強調體制中心性。在《通典》代表的政制傳統中,治法與治人的關系被置于一種更為衡平的考量中,政制變遷需要注重多維因素的互動制約。近年來,關于國家治理傳統的研究大多立足于治法層面的制度和組織邏輯進行古今治理范式的轉型解讀。【50】
《通典》政制傳統與強調最高權力歸屬和分配的政體論不同,體現出傳統與系統雙重兼容的立國治體論,更能解釋傳統國家治理的內在機理。這樣一種政制類型顯示出更為開放和多維的國家治理機制,需要今人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建構起經久遠大的學理謀劃。
粗體字系儒家網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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