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cobblest 、 河馬叔叔 |
---|
電影《猩球崛起》(Rise of the Planet of the Apes)講述了一個命運更令人惋惜的類人猿——凱撒的故事。凱撒本是一個老年癡呆癥藥物研究計劃中的實驗動物,因為藥物的原因而獲得了超凡的智力。它自小由人類撫養長大,與研究藥物的生物學家羅德曼和他患有阿茲海默氏癥的父親住在一起。因為獸性大發,它被放入一個動物收容所,在那里受到了無盡的凌辱。后來它揭竿而起,成為猩猩反對人類的領袖,偷出了可以迅速增長智力的藥物,展開了一場與人類的斗爭,在金門大橋上演了一場人獸之戰。
凱撒的故事讓人悲傷,同時又感到恐懼。人類對于類人猿的態度可謂既喜愛又害怕:它們兒時憨態可掬的樣子讓它們成為電視節目上最耀眼的明星,在動物園里也是最受歡迎的動物。然而猿類與生俱來的野性,和它們潛在的智力能力讓人類一次次將它們視為假想敵。從《金剛》到《猩球大戰》這些科幻恐怖系列在幾十年內一次次被翻拍和續拍,就可見抓住人類這種恐懼的心理有多大的市場。
然而人們所忽視的是,真實的猿類如果和人類一起生活一輩子,到底是對人類的威脅還是對它們自身是一種悲劇呢?和《猩球崛起》同時上映的BBC紀錄片《尼姆計劃》相比而言就低調很多。它有一個和《猩球崛起》類似的開頭,可是我們都猜不到它的結尾。20世紀70年代,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家郝博·特雷薩斯(Herb Terraces)為了研究黑猩猩能否學習用手勢表示的“符號語言”,將一只名為尼姆·喬姆斯基(由心理學家諾曼·喬姆斯基的名字命名)寄養到了他的學生斯丹芬尼·拉法基(Stephanie LaFarge)在紐約的家中,和斯丹芬尼年幼的孩子被一樣對待,每天和孩子們一起嬉戲玩耍。
由于斯丹芬尼丈夫的反對,特雷薩斯將尼姆帶到了哥倫比亞大學進行研究。在那里,它的詞匯量以驚人的速度增長著,直達數千個單詞,這個數字遠超出了人們對猩猩智力的想象。有關尼姆的研究獲得了媒體廣泛的關注,它也得以被安置到紐約布朗克斯區的一片空地上度過更開闊自由的生活。在記錄片中,尼姆和伙伴在草地上玩耍,調皮地用手勢開著玩笑,那樣子和《猩球崛起》中凱撒年輕時的樣子一樣惹人喜愛。
隨著尼姆年齡的增長,尼姆的“獸性”逐漸顯露,甚至咬了2位飼養員。這時,尼姆獲得了和凱撒類似的命運。特雷薩斯不得不把它送到一個私人的動物園。在這里,尼姆生平第一次住進了籠子。雖然沒有遭受凱撒一般的虐待(但紀錄片中也出現了一模一樣的高壓水管),尼姆更多地受到的是心靈上的折磨。作為一個從小被當作人類養大的猩猩來說,再沒有人和它用手勢交流,陪它玩耍,是多么的孤獨。看到這里,觀眾都難免心酸,因為我們已經很難把尼姆當作一個動物,更會想把它當作一個孩子。尤其是尼姆被送到了研究所被當作藥物實驗動物的錄像更讓人神傷。最后它被人救了出來,一個人在籠子里呆了整整7年的時間。紀錄片的結尾,尼姆之前最要好的飼養員在它7年孤獨生涯之后,終于出現在籠子前面。他們還用著當年的手勢問著:“尼姆,你好嗎?”
拋開兩個故事的情感因素,我們頭腦中的第一個疑問可能是:猩猩真的可以學習人類的語言嗎?人們對這個問題最早的思考可以追溯到恩格斯在《勞動在從猿到人的轉變中起的作用》中的思考:“即使是最智能的動物,需要彼此溝通時也不需要像人類一樣說話 。”被人類馴服的動物則完全不同。狗和馬等與人有聯系的動物,很容易學習并理解在一定概念范疇內的人類語言。此外,它們還會獲得諸如感激等情感。但由于動物自身的生理局限,它們很難發出人類的聲音。有些動物,例如鸚鵡的發聲器官允許動物學會說話。盡管它們大部分時間不明白自己說的是什么,只是出于好玩兒而喋喋不休。但在其概念理解的范圍內,它們也可以從中領悟到它是說什么。
對于動物,特別是靈長類能否獲得人類的語言功能,在學術界一直被爭論不休。雖然領導尼姆計劃的心理學家特雷薩斯證明尼姆可以學習很多單詞,但他卻對尼姆真正的語言能力存在懷疑。甚至在尼姆計劃的后期,他一度放棄承認尼姆學習過一千多個單詞的有效性,并試圖用控制實驗證明尼姆并沒有真正學會人類的語言。他認為尼姆的行為可能和巴甫洛夫的狗沒什么兩樣,都是條件反射的結果:尼姆會在很多地方都會用“香蕉”這個手勢,但只有當他餓的時候使用這個手勢才能得到獎賞,從而強化了他在特定情況下的反應。這樣的結果雖然看上去很有吸引力,但實際只是騙人罷了。
《猩球崛起》劇照 來源:douban.com
值得諷刺的是,尼姆名字的來源,語言學家喬姆斯基也對靈長類動物有語言能力的說法不屑一顧。在他給美國記者馬修·庫吉亞羅(Mattew Cucchiaro)的信中他寫道:“這種(對黑猩猩有沒有語言能力的研究)完全沒有意義,所以我從不參與這類辯論。舉個例子來說,人類可以很好地模仿蜜蜂復雜的溝通系統,但研究蜜蜂的科學家,那些具有理性和科學素養的人,從來不會通過觀察人類膚淺模仿的方式來研究蜜蜂的構造。你也不可能通過讓研究生模仿蜜蜂的方式獲得蜜蜂研究的基金支持。所以一到研究人類自身,我們就開始不理性了。盡管很多靈長類都可以膚淺地模仿人類的語言,但就像不能用研究生來研究蜜蜂一樣,研究靈長類動物的手勢模仿,不能讓我們了解靈長類動物的任何認知能力有任何幫助。”
當今的學界也認可這種看法。科學家們普遍認同,靈長類動物具有詞匯學習的能力,但有幾乎沒有證據證明他們了解語法是怎么一會事。也就是說,它們雖然可以學習使用句子,卻無法掌握靈活使用句子的能力。雖然最近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心理學家多蘿西·切尼(Dorothy Cheney)和羅伯特·賽法思(Robert Seyfarth)證明,狒狒能夠理解和社會地位有關的語法結構,但他們無法將這種對語法的理解遷移到其他情景。語法,或許是人類最為獨特的語言能力。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靈長類動物是否能夠學習“符號語言”在動物認知研究領域已經是一個有些過時的理論。現在科學家們更主要關心類人猿能夠擁有產生語言的心理潛力,而非簡單地探討它們是否有語言的問題。
將黑猩猩和人類進行智力上的比較,本身可能就是一場誤會。我們已經清楚地知道,人類是由類人猿慢慢進化而來,而不是“突然”就變成人類的。因此,我們和類人猿有許多相像之處:黑猩猩也擁有和我們類似的認知能力,也會幫助他人,也有心理理論(注:理解他人想法的能力),甚至和人類一樣富有耐心。
人類對類人猿最普遍的一個誤解是:類人猿是原始的(因此也是更愚笨的),而人類是“先進”的。這種誤解也是對“進化”本身的一種誤解。進化=變化,但進化≠進步。就好像我們很難比較菲爾普斯和喬丹誰是更偉大的運動員一樣,我們很難簡單地比較類人猿和人類誰更“聰明”。這是因為,每一個物種都依賴進化來解決他們自身遇到的獨特問題。人類由于合作的需要,能夠比黑猩猩擁有更好的心理理論能力。但我們不能因此就斷定黑猩猩不如人類智慧,這只是因為在黑猩猩的生活環境中,這樣的能力并非必需。
事實上,靈長類動物在某些方面的智力甚至超過人類。2007年,日本京都大學的靈長類動物學家松澤哲郎就進行了一個實驗。他讓黑猩猩和人類同時參加一個記憶力的測驗,任務是記住數字和空間位置的匹配。這個測驗考察了“工作記憶”能力,而這種能力是評定智力的主要指標之一。令人驚奇的是,5歲的黑猩猩在這個測驗中的成績超過了人類。也就是說,靈長類動物在某些短時記憶方面的能力很可能優于驕傲的人類。科學家認為,這可能是我們基于語言的記憶系統使得我們在此類任務上遜于靈長類動物。當然我們也不必為此妄自菲薄,但這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人類應當重新調整對我們“近親”的看法了。
《猩球崛起》劇照 來源:douban.com
從另一個方面來講,想讓黑猩猩像在《猩球崛起》中所描述的那樣,服用了可以提高智力的藥物就馬上變成和人類一樣的“天才黑猩猩”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在進化過程中,有很多限制機體進化可能的因素,我們稱之為“約束”。例如,機體表面和體積的物理關系,使得動畫片《馴龍記》(How to Train Your Dragon)里面那種巨龍不可能存在于現實生活中。而在《猩球崛起》中,即使黑猩猩變得越來越聰明,他們手部的肌肉也會限制他們進行精細的運動,從而不可能使用復雜的工具。此外,和恩格斯的設想一致,靈長類動物的聲帶也會限制它們無法像人類一樣開口說話。
除了黑猩猩的智力問題,恐怕大家更關心的是,尼姆和凱撒的悲劇是否會在現實生活中重現。兩只黑猩猩都是在人類環境中撫養,又經過了語言的“啟蒙”,卻最終被拋棄在野生的環境中或是被孤立起來。如果以智力和情感能力的角度劃分,我們已經很難將他們同普通的黑猩猩劃上等號,甚至心理的天平會偏向將它們歸為人類一邊。
讓人欣慰的是,現今大部分的靈長類動物學研究已經停止在人類環境中訓練或者撫養類人猿的做法。由于它們價格昂貴,導致樣本量太小,從而很難給出科學上可靠的數據。最重要的是,人們已經意識到這樣做不符合研究倫理。以杜克大學為例,研究者們已經離開實驗室,轉而親自到非洲對野生環境中的靈長類動物進行研究。不過仍有研究者執著于此類有爭議的研究,靈長類動物學家休-薩瓦戈-魯姆(Sue Savage-Rumbagh)就是其中之一。她訓練的倭黑猩猩“坎濟”可以掌握300多個英文單詞,她最近還開始訓練倭黑猩猩的下一代使用iPad。
此外,圈養黑猩猩仍然廣泛地被電影/廣告/生物醫學研究等領域所使用,這是由于美國法律仍然將“圈養黑猩猩”劃分為“脆弱”而非“瀕危滅絕”的動物。不過,一場運動正在展開,呼吁人們停止在這些領域使用黑猩猩。杜克大學的靈長類克拉·施科洛普夫(Kara Schroepfer)和布萊恩·海爾(Brian Hare)認為,人們在電視、廣告中經常看到黑猩猩會降低人們對黑猩猩這個物種稀缺性的意識,非常不利于對黑猩猩物種的保護。因此,他們提倡在動物園而非在實驗室對靈長類動物進行認知能力的測試和其他研究。
兩個故事有著類似的開頭,卻有著迥然不同的結局。尼姆的結局是人類造成的無可逆轉的悲劇,《人猿星球》則是具有善意的科幻小說家給人類敲響的警鐘。現實生活中,越來越多研究者因為尼姆等靈長類動物的悲慘經歷,開始反思應當如何正確地對待我們人類的這些富有智慧的“近親”,讓他們能夠和人類一樣有尊嚴地活著。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的著名靈長類動物學家弗朗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認為,這場靈長類動物領域的變革源于道德上的考慮,“正因為靈長類和我們一樣有著共情的能力——而我們絕不會為老鼠請命”。無論我們是人,還是類人猿,重要的是我們具有怎樣一顆心,能否共情彼此的悲喜,能否尊重對方的感情。
編輯的話:最近美國國立衛生院(NIH)削減了對利用黑猩猩進行的生物醫藥研究的資助。由于經常曝光所帶來的認知偏差,黑猩猩的數量被人們高估了,事實上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他們很可能在2037年滅絕。
p.s.作者河馬叔叔在6樓補充:
美國NIH最近發表報告 認定實驗室進行黑猩猩研究已經是“不必要的”,科學家已經掌握了有足夠好的替代方法,”凱撒“們的消失指日可待。
閱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