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在別處
我們慣于將幻想、神話或烏托邦投射到遙遠的異域,可是,卻時常將疾病、丑陋或羞恥之物歸因于不太遙遠的近鄰。
蘇珊·桑塔格的《艾滋病及其隱喻》指出:"對瘟疫的通常描述有這樣一個特點,即瘟疫一律來自他處……梅毒,對英國人來說,是''法國花柳病'',對巴黎人來說,是''日耳曼病'',對佛羅倫薩人來說,是''那不勒斯病'',對日本人來說,是''支那病''.不過,這類貌似對沙文主義的不可避免性所開的玩笑卻抖露出了一個更重要的事實:在對疾病的想象與對異邦的想象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它或許就隱藏在有關邪惡的概念中,即不合時宜地把邪惡與非我、異族等同起來。"
桑塔格的分析自有價值,不過對類似現象的揭示,她卻遠不是發明者。比如香港現代學人陳君葆在1944年8月2日日記里就提到:"……''香港腳''——上海人稱之為香港腳,香港人原稱之''星加坡腳'',星洲人卻稱之為曼尼刺腳,曼尼刺人稱之為甚么,我可沒細考查……"
疾病總是起源于非我族類的,與此不約而同,羞于啟恥的性用品也是外地好色客的發明。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在《中國古代房內考》中,討論了古代中國的各種性用品:一種用以制作春藥的植物"鎖陽"產自"韃靼田地";一種女性自慰器被稱作"廣東膀";另一種女性自慰器名為"勉鈴"或"緬鈴",據說來自緬甸,一說"出自番兵".高羅佩總結說:"……中國人樂于相信這樣一種假說,即所有這些輔助工具都是來自域外。所謂''韃靼田地''、''蠻兵''、''緬鈴''、''廣東膀''(這個詞是一位江蘇籍的作家所用,在他看來,廣州并不是中國本土)之稱。我們所說的'' French le tters ''(英國俚語指避孕套,字面意義為''法國信'')和'' Letters angla ises ''(法國俚語指避孕套,字面意義則為''英國信'')是與此類似的現象。"
按:關于英、法兩國對避孕套的稱呼,民國陳辟邪的留學小說《海外繽紛錄》第十三回也有提及:"雨衣兩字,是美國的名詞……這個在英國叫做''法蘭西帽'',在法國叫做''英吉利帽'',想不到討便宜之風,海外也是通行的。"
由此可見,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古今中外,都有將疾病或羞恥之物歸罪于鄰邦的修辭習慣。這是一種無傷大雅的輕度病態心理:既讓本土族群與不潔或羞恥之物劃清界限,以形成一種文化避諱;同時又讓鄰近的異己族群與不潔或羞恥之物關系曖昧,以宣泄一種國族歧視。如此順手拈來,一舉兩得。
針對這類責人不責己的文化偏見,可以借用《圍城》里方鴻漸的話作為回答:"……明朝天主教士帶來的科學現在早過時了,他們帶來的宗教從來沒有合時過。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里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鴉片、梅毒千真萬確都是舶來品,可是,為什么偏偏只有這兩樣舶來品在中國繁榮昌盛呢?
對于外來文明,我們總喜歡說"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可在實踐中,能夠"既取其精華,也得其糟粕"就算不錯了,我們經常只是"去其精華,取其糟粕"而已。
(編輯:夏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