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納托利亞時代(1050-1350)
建國序曲:11至13世紀的安納托利亞
地理概況
安納托利亞三面環海,由高原和丘陵構成,向南延伸是敘利亞和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向東經過伊朗高原到達中亞。安納托利亞中央是高原,南北的邊緣部分是山脈,地勢西低東高,呈階梯狀。大河較少,中央安納托利亞的降水集中在冬季,年均400毫米左右。農業靠自然降水,種植秋小麥。
安納托利亞總體上人口密度很低,村落和周邊的耕地被廣闊的平原包圍著,原野逐漸向山區過渡。
大部分安納托利亞地區從公元前2世紀以來,是羅馬帝國(前27—395)及東羅馬帝國(395—1453,又稱拜占庭帝國)的一部分。從11世紀開始,地區人口多數是希臘和亞美尼亞的基督教徒,受皇帝與教會支配。只是,安納托利亞的南部,從7世紀阿拉伯大征服以來,一直處于伊斯蘭教王朝的統治之下。11世紀,這里屬于塞爾柱王朝的疆土。居民由亞美尼亞人、庫爾德人和阿拉伯人構成。在塞爾柱王朝的統治下,現代土耳其人的先民在這里展開了活動。
土耳其人的祖先屬于突厥族。突厥系的游牧民族從東向安納托利亞的高原部分(拜占庭帝國治下)的大規模遷徙始于11世紀初期。突厥系的游牧民族,帶著羊群奔向安納托利亞廣闊的原野和山地。冬季和夏季,他們在不同的營地之間移動。這種移動性使得他們和定居的農民的分野非常明顯。游牧民在安定下來之前,經常掠奪農村和城市,機動力強的游牧民很容易轉化為山賊。
移民的浪潮持續了大約一百年。
1071年,在安納托利亞東部的曼齊刻爾特戰役中,伊朗的塞爾柱王朝的軍隊擊敗了拜占庭皇帝羅曼努斯率領的軍隊,此后,移民浪潮進一步加速。塞爾柱王朝皇室的旁支、突厥系游牧民族的上層都加入其中。他們在塞爾柱王朝的統治下屬于非主流派,在安納托利亞尋求新天地。隨著他們登上政治舞臺,安納托利亞地區的新生力量——突厥系游牧民的政治核心逐漸形成。最終,1077年,塞爾柱王朝的旁支從伊朗的“本家”分離出來,建立了魯姆塞爾柱王朝。游牧民以部族為紐帶,其形成國家的過程很迅速。這種新的政治構造反過來又加速了突厥系游牧民族的西遷。
插圖說明:12世紀后半期的安納托利亞 安納托利亞西部的拜占庭帝國、高原部分的魯姆塞爾柱王朝和達尼什曼德王朝鼎足三分。1180年代,魯姆塞爾柱王朝統治區域擴大。原書第27頁。
魯姆塞爾柱王朝和拜占庭帝國
在中央安納托利亞自立的魯姆塞爾柱王朝,進一步遷移到西安納托利亞的尼克伊亞(又稱伊茲尼克),并將這里作為首都。但是,1097年第一次東征的十字軍,和拜占庭帝國的軍隊聯合起來,復奪了伊茲尼克。魯姆塞爾柱王朝被迫放棄愛琴海沿岸的平原部分,撤回到高原的孔亞地區。隨后,12世紀的安納托利亞,魯姆塞爾柱王朝、同屬突厥系的達尼什曼德王朝和西部的拜占庭帝國鼎足三分。由于三方力量均衡,12世紀安納托利亞高原的政治版圖相對穩定。
在11世紀上半期達到鼎盛的拜占庭帝國,在隨后的半個世紀卻喪失了安納托利亞的大部分地區。但是,在12世紀科穆寧王朝(Comnenus)時期,拜占庭帝國的國力有所恢復,通過和兩個突厥系國家保持戰略同盟關系,保存著其力量。馬努埃爾一世統治后期的1176年,拜占庭帝國在孔亞以西的密列奧塞法隆被魯姆塞爾柱王朝打得大敗,但是依然維持著對西安納托利亞沿海地區的控制。
13世紀初,安納托利亞形勢巨變。威尼斯主導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占領了君士坦丁堡,1204年建立了拉丁帝國。拜占庭皇族被迫逃亡尼克伊亞和特拉布宗,建立流亡政府,直到1261年才還都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國通過微妙的外交手段,在安納托利亞保存著自己的命脈。
另外,在安納托利亞的中部和東部,魯姆塞爾柱王朝滅掉了達尼什曼德王朝,占據了大部分安納托利亞,13世紀上半期達到全盛。時至今日,那些裝飾著主要都市的伊朗風格的建筑,依然在訴說著魯姆塞爾柱王朝昔日的榮光。
好景不長,13世紀中期,魯姆塞爾柱王朝面臨著蒙古軍隊的威脅,而且屢戰屢敗。隨著魯姆塞爾柱王朝的衰落,安納托利亞出現了突厥系小國林立的狀態。1261年,還都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帝國,也在這種混亂中失去了安納托利亞西部的領土。整個安納托利亞都處于土耳其人的控制之下。正如后文所說,奧斯曼率領的政治集團創立的奧斯曼帝國就誕生在混亂的西安納托利亞。
插圖說明:魯姆塞爾柱王朝的美術 上圖是開塞利的霍納德·哈頓設施群的內部裝飾。1237年左右。設計者是魯姆塞爾柱王朝的君主卡伊庫巴德一世的妻子。下圖也是魯姆塞爾柱王朝的建筑。原書第29頁。
君士坦丁堡和孔亞的統治者
在長達二百年的政治混亂中,安納托利亞社會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呢?歷史資料豐富,似乎可以得出結論:連年征戰、開疆拓土,其結果就是安納托利亞的突厥化和伊斯蘭化。這是一種民族純化的過程,作為基督徒的希臘人被驅趕或殺戮,整個安納托利亞逐漸成為從東方入侵的突厥系伊斯蘭教徒的天下。
但歷史事實和我們的判斷存在很大差距。一部分突厥人雖然進入了希臘人占多數的廣袤土地,但在數量上卻未必能超過后者。突厥化和伊斯蘭化都是長期接觸的結果。在這一時期,安納托利亞對峙的政治勢力——魯姆塞爾柱王朝和拜占庭帝國也并非只是刀兵相向。
首先,在魯姆塞爾柱王朝的孔亞宮廷和拜占庭帝國的君士坦丁堡宮廷之間,人員交流非常頻繁。綜觀魯姆塞爾柱王朝的歷史,其宮廷中為突厥系君主服務的拜占庭出身者不在少數。另一方面,在拜占庭的宮廷里也有突厥系的家臣群體。從拉丁王國奪回君士坦丁堡的歐羅格斯王朝的米加埃爾八世,就有在魯姆塞爾柱王朝工作的經歷。
這樣的人員交流并非僅限于魯姆塞爾柱王朝和拜占庭帝國之間。當時的安納托利亞與巴爾干半島諸國之間,政治避難、人質交換、政治婚姻都屬于家常便飯,這種交往已經超越了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文化圈。面對糾結的政治關系,貴族上層人物隨意改宗的情況也屢見不鮮。拜占庭帝國政府使用希臘語,魯姆塞爾柱王朝的官方語言是波斯語,突厥系的達尼什曼德王朝的貨幣上刻的是希臘文字。
軍事上,魯姆塞爾柱王朝和拜占庭帝國都是混編軍隊。眾所周知,當時的拜占庭帝國軍隊是由雇傭軍和同盟國派遣的軍隊組成的。其中,佩切涅格人、欽察人組成的突厥系部隊占重要的一部分。魯姆塞爾柱王朝的軍隊是各部族的聯合軍隊,還有俘虜構成的奴隸軍團。拜占庭方面的史料顯示,魯姆塞爾柱王朝的軍隊中有很多講希臘語的混血軍人。在魯姆塞爾柱王朝內部的紛爭中,有些部族支持拜占庭帝國,參加了拜占庭軍隊。也就是說,魯姆塞爾柱王朝與拜占庭帝國的統治階層是相互融合的,并非完全異質的存在。
魯姆塞爾柱王朝在與拜占庭帝國交往的過程中,為學習治國方法,任用了部分伊朗人,積極引入伊斯蘭教的政治原則與文化。結果,宮廷中的伊朗文化結出了碩果。不可否認,魯姆塞爾柱王朝的統治階層中,還有很多拜占庭出身的人。由此導致,伊朗風格的文化在拜占庭宮廷內部也一度流行。
安納托利亞社會的重組
在以農村為中心的廣大地區,安納托利亞農民和移民而來的突厥系游牧民的交往具有兩重性。
作為普通生產者,游牧民和農民生活方式不同,二者共存。他們經常買賣和交換谷物與畜產品。據研究,海拔500米等高線是希臘系的農民與突厥系游牧民生活區域的分界線。
游牧民很容易轉化為草寇,去搶奪農民的勞動果實。在政治混亂的時代,這種掠奪已經具有“正當性”,而且司空見慣。這是兩類生產者相互接觸中的負面事實。
掠奪者中的部分人,漸漸以搶奪為業。他們作為沒有主君的騎士,在無數小股政治力量的博弈中異常活躍。12、13世紀在安納托利亞出現的口頭傳播的英雄傳奇里充斥著類似的情節:農民遭到騎士的搶劫,村莊陷入混亂,農民逃亡到有堅固防衛的城鎮,等待另一陣營騎士的營救。把敵方作為沒有宗教信仰的人,隨意的甚至沒有計劃的加以掠奪,參加掠奪者被稱為“加齊”(圣戰的戰士),掠奪也被美化為伊斯蘭教圣戰。但掠奪就是掠奪,用再動聽的口號也無法粉飾。掠奪的結果,安納托利亞地區的很多城鎮反復遭襲擊,淪為廢墟。
經歷了和平的商業貿易和武力的弱肉強食,安納托利亞的居民緩慢地向伊斯蘭教改宗。在伊斯蘭教已經滲透到的地區,一旦確立新的政權,先是權力的中樞階層開始改宗,逐漸向普通民眾擴散。有些改宗者是為了確保經濟利益與人身安全。
一方面,信奉巫師的突厥系游牧民族被逐漸引導而接受伊斯蘭教;另一方面,以對扮演“人神中介”的巫師的崇敬為基礎的神秘主義的、本土的伊斯蘭教,也逐漸被安納托利亞的基督教徒接受,這兩種動向都不可忽視。
成為伊斯蘭教徒的安納托利亞居民,逐漸和那些在新土地上放棄游牧而定居的突厥系相互融合,成為新的安納托利亞的農村人口。這些變化的結果,雖然存在地域差異,但是到13世紀末,伊斯蘭教徒已經占總人口的80%,在語言上,突厥語(古代土耳其語)占優勢。
只是,這些變化是各種偶然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在安納托利亞的版圖上,人口、民族、宗教的分布呈現出色彩斑駁的狀態。只占總人口20%,屬于不同教派、講著不同語言的基督徒在伊斯蘭文化和土耳其語的大熔爐里一直存在到20世紀。
今天生活在安納托利亞(約占土耳其共和國國土面積的97%)的人們,就是上述文化交流、宗教改宗、民族融合的結果。那種認為當代土耳其人都來自中亞的觀點,只不過是一種具有羅馬主義傾向的土耳其民族主義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