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叫張念,來自同濟大學人文學院。今天這門課我想和大家聊一聊女性主義。
女性主義或者是女權主義這個詞,比如說民國時候或者像臺灣翻譯成“女權主義”,如今在社會上越來越有能見度,一方面是青年女權運動的興起,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媒體平臺和網絡空間,有人自稱女權主義者,并以這樣的身份展開公共辯論。甚至feminism這個詞,究竟是女權主義還是女性主義,這個有著“主義”后綴的思想,和其他主義有什么區別呢?或者這個“主義”同樣是一種意識形態話語嗎?對此也產生了很多困惑和分歧。在我看來這些爭論的出發點,可以圍繞著三個詞或者三個概念展開,這三個概念叫sex、gender和feminism。
第一個sex呢,我們通常理解為“性”,但它還是生理意義上的性別概念。生理層面當然是有差異的,我們有生理意義的男性和生理意義的女性。每個人在填寫自己的履歷表格的時候,性別是和出生年月一樣重要的生物學信息,比種族、民族等血脈信息更加基本。
然而我們發現,如果男人和女人的差別僅僅是生理意義上的,那實際上這種差異在動物世界也有,在動物界我們卻叫雄性和雌性。
在這個層面上,為什么我們稱為男人和女人,而不是俗語中的公與母呢?因為男人和女人后面有一個共同的一個概念叫人,在人類的概念之下,男人和女人僅僅是一個種類的差別。所以說關于生理性差異,我們就要從生物學的知識走向人的世界。
不同于動物,人類正是圍繞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展開日常生活的經驗世界,當新生命降臨時,在產房外等待的人們第一個要問的就是:是男孩還是女孩兒?這欣喜的詢問,除了對新生命未來可能性的憧憬之外,這個叫男孩或者叫女孩的話語,給生命那豐富的可能性打上性別的扭結,在生命誕生時就已經開始編織著他們的未來走向了。但另一方面,稍有現代政治常識的人都知道,賦予生命尊嚴與保障的是人權。
我們常常聽到這樣一種斷言:女權就是人權。
人權就是包括人的基本生存權、自由的權利,私有財產權神圣不可侵犯,類似這樣的一些權利。
在啟蒙思想家和法國大革命提出的人性和人權思想激發之下,同時代的女性思想家受到啟發,發現這基于天賦人權的人的權利,在法律條文明確之后,在具體的實踐、采信和執行層面、經驗層面,女性好像被排除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人權所強調的天賦人權,下面衍生出來的投票權、受教育權、工作權或者同工同酬的權利,在女人這里并沒有實現。這就使得人性、人權概念落實到具體的實踐的時候,出現了對男性和女性的區別對待,或者說雙重標準。于是對于受啟蒙思想影響的早期女權主義者來說,首先想要在實際的社會運動當中,為女性爭取作為人的權利。就是說在法權利的清單上,償還女性作為人的權利,一般稱之第一波女權運動。
比如說最早期的女權思想家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在18世紀90年代寫了一本書叫《為女權辯護》。
瑪麗是一個清教牧師的女兒,在精神層面,她很容易接受啟蒙運動的普世價值,以及世俗化運動中的人權觀念。也可以這樣說,“女性問題”是現代性的一個重要標志。為了捍衛人格獨立,瑪麗甚至放棄與愛人締結婚約,理由是她家境貧困,不愿因婚姻關系增添愛人的經濟負擔。她身體力行獨立人格的主張,認為女人的膽怯和軟弱,是因為受教育的權利和工作權利的匱乏所導致的。可見抽象法權利和人權觀念,受到了具體經驗的檢視。在第一波女權主義這里,第一個“女權辯”,要爭辯的是女性是不是人的問題,是否真正擁有法權利。
它的邏輯循環是這樣的。對于女性,怎么能識別自己是人呢?她沒有想男人和女人的差別,這個還是次要的,而是說,在啟蒙的人權、人性邏輯下,首先要辨識的是女性擁不擁有這些權利:工作的權利、受教育的權利、更不要說投票權,投票權是女權運動者們經歷了200多年的運動之后,在歐美各國才獲得的,比如說在法國是1920年女人們才擁有投票權。
所以第一波女權運動的宗旨就是“女性是人”,大家都知道女性主義小說《簡·愛》。小說中有句名言,她對愛人羅切斯特說,在上帝面前,我們是平等的。順便提一句,《簡·愛》的作者夏洛特·勃朗特也是清教牧師的女兒。所以,啟蒙思想所激發的平等政治,除了社會階層的平等,性別平等是其重要的一個維度。
就像我們今天的很多女性,包括女作家,她們非常在意的是:我是人,你要說我是女學者或者女作家,反而認為是一種歧視。因為前面的“女”字,代表消極而負面的經驗。
非常有意思的是,當我們說我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們不要忘了,剛才在講生理層面、講sex問題的時候,我們談到男人、女人是有身體性差異的。這種差異會滲透到具體生活中,組織起我們的私人生活秩序。比如女人要承擔生育,承擔家務勞動。就是說,你可以忽視這種生理性的差異,但不能抹除它帶來的后果。
在具體生活層面上,比如在親密關系中,在友誼中,在倫理關系當中,我們發現人的權利或者是人的概念很少被提出來。我不可能對我的愛人說:我不生孩子了、我要爭取人權,我不結婚、我要爭取人權,如果對具體而普遍的生活模式,有一個拒絕性的姿態,這個時候如果用人權來講,就會變成語義上非常模棱兩可的,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所以說第一波女權運動,在講人權邏輯的時候,基于女性生活經驗差異的問題沒有被提及,feminism在這個意義上是被抹除的!
因而第一波女權運動者為了爭取權利,它要抹除、忽視或跨越這種生理意義上的差異。這個抹除的意思不是說我要做變性手術,而是說我們要在觀念層面抹除基于生理差異導致的權利的不平等。
但是在私人生活層面,男人和女人的這種差異,它依然作為一個隱形的主導性線索,貫穿了所有人的生活。
接下來我就要談基于生活經驗層面的第二個概念,叫gender,以及第二波女權運動。
第二波女權運動的標志性事件是法國女性主義思想家、作家波伏娃1949年出版的《第二性》,并延伸到上個世紀60年代的身份政治運動。
《第二性》談了什么問題?波伏娃在寫《第二性》的時候翻閱了很多資料,包括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資料。她發現,雖然很多女性參與了法國大革命,包括攻占巴士底獄,但是在這些宏大歷史書寫過程當中,女性的活動、她們的存在被抹除了。
波伏娃當然不是歷史學家,她沒有說我要有個雄心來從性別的層面寫一個女性的法國大革命歷史,這不屬于她的寫作任務,她是從一種存在主義者的女性意識的角度,還原和描畫出生活世界中的“女性肖像”,比如說她會寫到家庭主婦的家務勞動,當然不是政經學批判的角度,她是把家務勞動作為一種現象。
在家務勞動的過程中,女性是在和灰塵做斗爭。女性和灰塵做斗爭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它每天要保持家的清潔,它的主要的敵人就是灰塵。那么灰塵掃去之后,又來了,那么這就出現了一種荒謬感。就讓我們想起加繆所寫的西西弗斯,石頭推上去又落下來,推上去又落下來。
加繆塑造了一個存在主義的英雄——西西弗斯,他重新改寫了西西弗斯的神話,而波伏娃用同樣的筆調,描畫每天和灰塵做斗爭的女人,她們同樣也面臨著一種西西弗斯的荒謬處境,但是我們不會說家庭主婦是存在主義英雄。但在女性主義的視角下,這個和灰塵斗爭的主婦就是存在主義英雄,這個英雄形象第一次在哲學家波伏娃的筆下出現了。
這就是gender問題與第一波平權運動的區別。gender這個詞最早來自于拉丁文,是類別的意思。女權主義中的gender所處理的是一種處境性經驗,對這種模糊經驗的感知,我們叫女性意識,女性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區別在于,沒有主體意義上的認同感。什么意思呢,成為家庭主婦和成為一名將軍完全是兩回事。這種既沉溺又疏離的女性意識本身,如同文學經驗一樣充滿歧義,彌漫著生命的信息,但又無法被公共的社會價值系統所捕捉,女性之于自己的生活處境所產生的感覺,是浮光掠影的,但又具備某種倫理的確定性。就是說倫理虧欠很容易被女人承擔,比如公共輿論對一個現代女性的道德綁架表現為:必須事業和家庭雙豐收。
波伏娃所考查的是女性處境,以及由此而生發出的女性意識,她不像第一波女權運動是在一種中性的人權概念下探討平等,并鼓勵女人進入公共領域,這個領域被預設為是中性的,但不要忘記了在這里相遇的依然是男人和女人們,性別是最醒目的識別標記。
而在具體的生活處境中,當我們說女人的時候,她被識別為母親、女兒、妻子、情人、還有圣母和蕩婦,這些標簽之所成立,是因為它們必定是在和男人的關系中產生的,其中一個特別的標簽是“圣母”,是男性精神攀升的導航儀。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叫“女人是被塑造的”。她的意思是說女人處于“第二性”,女性是被文化所塑造的。
那么我們可以繼續地追問下去,女性被誰塑造?是被第一性,那么第一性是什么?第一性指的是父權和男權結構,它的存在決定了第二性的存在。
那么我們還可以這樣問下去,女性是被塑造的,那男性是不是也是被塑造的?這個問題可以這樣來看,雖然男人也是被塑造的,但女人屬于“第二性”,從屬于第一性。從文化角度來看,雖然男人也是被塑造的,但文化塑造對男性更加有利。
比如說圣經創世紀里面是亞當。上帝造人的時候取出亞當的肋骨,造了夏娃。那么這就非常有意思,是誰來自誰?這就是第一性和第二性的問題,夏娃是來自于亞當的身體,那么夏娃是第二性的。
GENDER在知識層面,比如說在經濟領域,在政治領域或者是在文化領域,gender其實是一個新的一個知識維度,或者一種認識論范疇,區分差異是智識練習重要步驟。比如,我拿著gender這把尺子,去勘測歷史敘事的性別偏差,在紀念碑式的歷史中,我們找不到女人的身影。這個偏差是理性主義的盲區,女人存在于歷史之中,是在場的缺席者。一般要到19世紀出現家庭史研究的時候,女人才在家庭的領域閃現。在豐功偉績之外,女性經驗該如何記錄,在史學領域里面專門出現了一個新的、專門史研究方向,就是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女性史。
另外,gender的社會效應就是第二波女權運動,發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在女權運動內部,新興的中產階級婦女們組織起來,以姐妹情誼的名義,形成互助小組,在生活浪潮裹挾之中,抵抗男權主義的價值觀。推進人權價值的實踐內涵,比如說墮胎的權利、生育權,享受性快感和性愉悅的權利。女性身份第一次成為文化指標,擴展經典層面的政治邊界,一個著名的口號就是:私人的就是政治的。公共和私人的劃分標準受到沖擊。
這不是女人們基于健康憤怒的夸張表述,而是基于對差異政治的敏感,和這一波女權運動一起生發和成長的,還包括民權運動、同性戀運動,抵抗一切基于種族、族群、年紀、性取向等方面的歧視和壓迫,我們今天所熟悉的身份政治,其中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身份認同問題打破了傳統的認知主體論,被貶斥的身體成了醒目的文化政治元素。
有種論調宣稱女權是種單邊主義,非常有意思的是,當我們說性別的時候,好像自動默認了僅僅是“女性問題”。在知識層面,gender這個詞是中立,這個尺度僅僅為了調試偏差,平衡社會歷史敘事的性別問題。在平等政治的邏輯中,性別是一種遲到的正義;在文化政治的邏輯中,性別是抵抗的力量,無論人權表述,還是文化表述,其實共享著啟蒙思想的遺產,那就是說只有平等之人當中才有自由。就思想資源來說,feminism這個表述不是顯得多余了嗎?
女人加上主義,或者女性加上主義,不是一個很奇怪的表述嗎?在人權框架中我們要趨同性權利,在gender的框架中,我們要強調差異性權利。在近年爆發的女人們反性侵、爭取權益的過程中,法理邏輯和女人們們客觀的痛苦產生了沖突,一種法理程序捕捉不到的傷害,恰恰說明了feminism依然有存在的理由。feminism字面上有個主義,這是打引號的“主義”,區別于其他的意識形態。它就像一個影子劇場一樣,處在光亮智識中心的邊緣地帶。性別之別究竟意味著什么?它不是一般理性認知上的區別,它在認知之前的知覺層面,在知識所厘定的秩序之前,使得中立性被辨識為一種暴力性操作。比如,啟蒙邏輯否定性別,文化政治又強調性別,那么,究竟什么是女人?我把她當成一個未知數,永遠在求解的過程之中。在下一講中的講座,我從性別制度,即gender的角度,繼續說說這個面目模糊的打引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