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元代篆刻家朱珪的研究
作者：九病氏
從實用印章的製作到篆刻藝術創作，元代在篆刻藝術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可以說是壹個轉捩點。首先是吾衍、趙孟顚隊∠驖h魏質樸典型的提倡，以及元代印人在篆刻實踐中所形成的“漢白元朱”的創作模式，對後來的篆刻藝術發展影響深遠。其次是王冕、朱珪等人自篆自刻的嘗試，彌補了以前及當時文人篆而不刻的缺陷，使文人治印的篆和刻成爲了壹個完整的藝術創作過程。
關於朱珪其人，數年前，黃惇先生曾撰《論元代篆刻家朱珪》（以下間稱《論朱珪》）壹文予以介紹，考辨甚詳，並就有關的問題展開了討論，不僅使讀者對這位曾長期爲學者所疏忽的篆刻家有了初步的瞭解，並且豐富了我們對元代篆刻的認識。筆者出於對篆刻史研究的興趣，將有關朱珪的資料置於元代篆刻的歷史背景之下，進行了較爲仔細、認真地閱讀和思考，頗有收穫，謹撰此文，以期與同志者共商榷。
壹、《名跡錄》介紹和朱珪生卒年代的考證
《論朱珪》的討論大多根據明人汪珂玉《珊瑚網》中所錄元人楊維楨所撰《方寸鐵志》等詩文。這些詩文尚見載於明人朱存理《珊瑚木難》和趙琦美《鐵網珊瑚》。《珊瑚木難》與《珊瑚網》所錄大致相同，計楊維楨、顧阿瑛、元鼎、六仁、秦約、朱經、陳世昌、六居仁、錢惟善、張紳等的詩凡十篇；《鐵網珊瑚》較之少顧阿瑛、陳世昌、六居仁、張紳等四篇，多出倪瓚壹篇。
除《珊瑚網》中的詩文和其他壹些零碎的記錄以外，筆者又見《名跡錄》壹種，爲朱珪本人所編。據書後朱存理跋，於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據原本手抄；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被收入四庫全書。
《名跡錄》共六卷，卷壹至卷五爲編者生平所刻碑文及雜刻，凡七十餘種；卷六爲附卷，爲當時文人名士所贈之詩文及題跋，共計三十四篇，《珊瑚網》等所錄亦盡在其中。主要有以下幾部分內容：（1）鄭東《贈朱伯盛侍序》及張雨、李孝光、鄭元右、倪瓚、郭翼、顧阿瑛、陳世昌、盧熊、釋清欲、釋智寬等的贈詩；（2）楊維楨《方寸鐵志》和六仁、謝應芳《方寸鐵銘》、秦約《方寸鐵頌》及朱經、張昱、元鼎、六居仁、錢惟善等的題詩；（3）倪瓚《靜寄軒詩三首》和倪瓚、殷奎《朱伯盛小像贊》；（4）盧熊《印文集考序》、張紳《印文集考跋》和《題朱伯盛印譜後》；（5）盧熊《字原表目跋》、《字原音訓跋》；（6）張翥、陳世昌、朱經、釋清欲和顧阿瑛等題朱珪所藏吳睿書三體《石經》。上述內容十分豐富，無疑是研究朱珪及元代篆刻藝術發展不可多得的珍貴資料。
朱珪的籍貫、字號和生平大概，《論朱珪》壹文已有介紹，在此不再贅述了。關於他的生卒年，《論朱珪》亦作了大概的推測。雖然目前尚不能肯定其生卒的確切年代，但《名跡錄》中的資料提供了壹個大約的年限。據盧熊《印文集考序》：“珪字伯盛，清淡寡欲，五十不娶……”，該序的紀年爲元至正二十五年（1365），若前推五十年則爲1316年，然而盧說“五十不娶”未必是很精確的，所以朱珪的生年應該在1316年或稍前。《論朱珪》據盧熊所纂《蘇州府志》的刊印時間來判斷朱珪的卒年當在1379年以前是正確的，從《名跡錄》所錄碑文來看，其中最晚的紀年爲明洪武十年（1377），那麼，朱珪的去世應在以後，在1378年左右，即1377年至1379年之間。因此，我們可以將朱珪的生卒年寫作（約1316——約1378），享年六十餘，估計與事實不會有太大的差距。根據《名跡錄》中的碑文和題跋，其從事藝術活動的時間，大約在元元至年間至明洪武初年。
二、《印文集考》和元代文人編輯印譜的工作
關於朱珪和《印文集考》，明人陳繼儒《妮古錄》中有這洋壹段記載：
朱珪字伯盛，崑山人。師濮陽吳睿大小篆，尤善摹刻，凡吳下碑版多出珪手，然非其人珪不屑也。又喜爲刻印章，茅山張外史嘉珪，錫之名：方寸鐵。珪嘗取宋人王順伯並元趙孟睢⑽嶙有卸家印譜、吳睿所刻印文，並附自製私印，篆例爲書，名曰《印文集考》，惜不傳。所存有《名跡錄》，蓋其平生所刻名文也。性孤潔，不娶終。
據其所述，顯然是讀過《名跡錄》的，並對《名跡錄》中提到的《印文集考》產生了興趣，但恨不見，遂有“惜不傳”之歎。陳繼儒對《印文集考》的印象，是以盧熊《印文集考序》爲藍本的：
鄉人朱珪篤志於古，嘗從錢唐吳睿師授書法，凡三代以來金石刻詞，靡不極意規效。暇日又取宋王順伯並吾、趙二家印譜，廣采博收，纂爲凡例，並吳睿等所書印文及自製私印附焉，名曰《印文集考》。
盧熊後來在明洪武十二年（1379）編修《蘇州府志》時，將朱編入其中，其文字與上述基本相同。這大約也是篆刻家入選方志最初的壹例。
根據張紳《題朱伯盛印譜後》壹篇，《論朱珪》提出了“至於張紳所題的《朱伯盛印譜》是否就是《印文集考》的最後部分”的疑問。據《名跡錄》、《印文集考》有張紳二跋，其中之壹即《題朱伯盛印譜後》。由此看來，所謂的朱伯盛印譜，即是《印文集考》壹書，但未必是專指“並附自製私印”的那部分，如當時人稱吾、趙所編的印譜爲吾子行印譜、趙孟鈑∽V壹般。
元人編輯的印譜，至今多不可見，據有關資料，已知有十餘種，足見元人對待印譜的興趣並已形成風氣。但囿於當時的客觀條件及壹些編輯者本身的水準，壹些印譜的品質不是很高，盧熊曾對之進行了批評：
……其多者既不能廣傳，而間略者又無以考信，千載之下，又孰能辨某印爲漢魏？某印爲晉唐？而當時作者豈盡出於蔡中郎、李少溫之流乎？茍非見識之博，考訂之審，使玉石錯雜、涇渭混淆，如鄭曄之謬者，亦何益哉？
看來盧氏對印譜編輯非常強調“考”字，其中包括考古和審美兩層意義。朱珪的《印文集考》以“考”字出發，當屬“見識之博、考訂之審”之列：
今朱君所著，黜其背戾，存其間約，集爲成書，蘸V志古學而有益於當今。
元人編輯的多是集古印譜，反映了當時印章審美的複古主義傾向，是吾、趙等提倡印尚漢魏理論的慘考和示範，其對元代篆刻藝術發展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朱珪的《印文集考》除收錄古印外，還將吳睿和自己的作品附於其後，已不是單純的集古印譜了。黃惇先生認爲其中所附“自製私印”，“則可稱爲文人篆刻家印譜之濫觴”。朱珪通過古與今的比較，印證了吾、趙印尚漢魏的審美思想，並以此來檢驗自我的藝術創作實踐，是非常有意義的創舉。
三、吾衍、吳叡、朱珪的師承關系和朱珪自篆自刻的實踐
從吾衍到吳叡再到朱珪，三代印人通過師承傳授和各自的實踐，對篆刻藝術的繼承和發展作出了不可或少的貢獻。
吾衍對於印學的貢獻已爲學者熟悉，他所撰寫的《學古編》主張以小篆爲基礎、以漢印爲歸依，對後來影響較大。他還編輯過《古印式》，存世的印作則不多見。吾衍的弟子吳叡，對印學亦頗有研究，曾編輯有《吳孟思印譜》。傳世的鈐印有十餘例，從印章的風格來看，較好地體現了乃師的印學審美思想。吾衍爲浙江太末（今龍遊）人，居杭州；吳叡爲錢唐（今杭州）人，晚年客居崑山；朱珪是崑山人，“師濮陽吳叡大小篆”，他們師承傳授的淵源十分明晰，我們雖然沒有看見過朱珪的作品，但其大概的風格還是可以想像的。
必須指出的是，在吾、吳、朱的傳承過程中，文人對印章的慘與完成了由篆而不刻到自篆自刻的轉變，使篆和刻成爲壹個完整的藝術創作過程。從現有的資料來看，吾衍和吳叡還是篆而不刻的，後來到了朱珪，才開始了自篆自刻的實踐。顧阿瑛偶得漢瓦，朱珪爲刻“金栗道人”印，“其篆文形制甚似漢印”。《論朱珪》說：“它的性能鬆脆，是非常接近‘花乳石’的。這種印材的嘗試，在當時來說是顯然是壹種進步。”朱珪刻過“性能鬆脆”的瓦印，是否刻過石章則不得而知，但其“刻”印的記載還有許多：
因善爲人刻印，賢士大夫多就珪求刻焉。
子刻印如刻秋濤，轉折變化手縱操。
嘗以餘力刻印章，則爲吳中絕藝。
除了偶然刻過性能接近石章的漢瓦外，朱珪還應刻過其他材料的印章，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他進行自篆自刻的實踐的呢？對於元代篆刻藝術的發展，其意義又究竟何在？
《名跡錄》主要收錄的是朱珪所刻碑文，所以他不但善刻印章，且更善刻碑。其出身似較平常，最初可能只是刻碑的工匠，因手藝精湛而爲文人雅士所重，後得吳叡指授學習篆隸，加之以自己的刻苦，曾“讀書十年不下樓”，最終躋身文人之列。我們知道，元代篆刻藝術之所以有較大的發展，首先是因爲文人對待印章的興趣和逐漸地慘與。最初文人多是篆寫印稿後，再請工人刻制完成的，由於當時多以銅、玉爲印材，其製作需要專門的技術，這是文人嘗試刻印所難以逾越的障礙。而對於工匠出身的朱珪來說，這些障礙則是不存在的，他善刻碑石，還曾刻過銅器和竹木，對各種材料的質地、性能都較熟悉，取之刻印，當不爲難事。時人“見其刻玉如切泥”、“爭鑄方銅刻私印”，說明他刻過銅、玉等質地的印章。正因爲這是其他文人所不能的，於是令人羨歎不已，並被譽爲“吳中絕藝”。如此看來，朱珪自篆自刻印章的實踐並不是壹種偶然，由於他本人集文人、工匠於壹身的特殊身份，通過對吾衍、吳睿印學審美思想的繼承，加之以精湛的篆學和精湛的技藝，才有可能在元代篆刻藝術發展的大環境之中，自覺地將篆與刻組合成壹個完整的藝術創作過程。
四、朱珪和當時吳中文人從事印學的活動
筆者以爲，朱珪之所以能夠在篆刻上有所成就，除了自己刻苦努力地探索和實踐外，至少有以下兩點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壹是從吾衍到吳叡再到他本人的縱向的繼承；壹是他與當時（主要是吳中的）文人之間的橫向的交流。這兩種交叉的影響，對於他從壹個普通工匠成爲後來卓有成就的文人和藝術家，其作用是不可缺少的。顧阿瑛說他“與交者皆文人雅士”，如楊維楨、張雨、鄭元右、吳睿、鄭東、錢惟善、錢良右、錢逵、顧阿瑛、張紳、盧熊、六仁、袁華、倪瓚等，都是當時以文學或書畫著名的文人，通過與文人的交往，朱珪提高了自我的文學藝術素養和藝術創作水準。由於朱珪的生平活動囿於江、浙，故所交多爲江、浙壹帶的文人，其中更多的則是吳中（今蘇州及附近）或曾經活動於這壹地區的文人。
張紳《印文集考跋》中曾提到：
朱伯盛好考古篆籀之學，與同郡錢翼之父子及六友仁、吳孟思、盧功武講論甚博。
其中的人物，錢良右（翼之）爲蘇州人，曾任吳縣儒學教諭，工書法，爲趙孟睢⑧囄腦兀c吾衍相交甚厚；錢逵（伯行）爲錢良右子，亦工書，據說亦善篆印；六友（友仁），吳郡人，善鑒藏，工篆籀，因得“衛青”玉印而著《印史》，時人亦有題詠；吳叡（孟思）是朱珪的老師，他對印學的貢獻和對朱珪的影響，在前面的討論中已提及；最值得壹提的是盧熊（公武），盧亦是崑山人，從楊維楨學，工篆籀之學，明洪武年間，因上書指出官印中篆文的謬誤而忤上獲罪，從其《印文集考序》來看，他對印學的認識是相當有水準的。《論朱珪》中說，潘德熙先生認爲，朱珪和盧熊“他們爲同壹縣城裏的文人，毫無疑問是相互熟識的”，事實確實如此。他們或者是吳中人，或者曾在該地區活動過，他們有壹個共同的愛好，就是對於篆籀和印學的研究，所以經常在壹起“講論甚博”，討論考古篆籀之學，自然也要涉及到印學。與其交往甚密的，還有與朱珪同裏並且爲鄰的顧阿瑛，工書，朱曾以漢瓦爲他刻過“金栗道人”印，據說他自己亦能刻印，有“玉山完璞”竹根印。
從以上吳中文人有關印學的活動來看，朱珪的篆刻藝術成就並不是孤立的，當時在吳中顯然已形成了重視印學的風氣。如《名跡錄》中以吳中文人爲主的題詠，他們對朱珪篆刻的稱頌和驚羨，充分表達了對待印學的興趣和嚮往。雖然說盧熊、顧阿瑛、六友、錢逵等對待印學的興趣並沒有像吳叡、朱珪那洋深入，也沒有以此專門。然而正是由於他們對印學的愛好和慘與，爲篆刻藝術的發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更重要的是，當時吳中文人已經形成了壹個愛好印學的群體，不妨可以看作是後來印社的原始雛型。還有壹點，元代吳中文人對於印學的興趣和慘與，使篆刻藝術之花在蘇州（及附近地區）這片肥沃的文化土壤中紮下根來，爲該地區在明代中、晚期成爲篆刻藝術活動的中心做好了鋪墊。
（本文入選1997年7月“全國首屆‘篆刻學’”暨篆刻發展戰略研討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