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過新垣平的怪書《劍橋倚天屠龍史》，很難不期待這本《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就說我吧，即使是拿到書后第一時間就驚恐地發現郭敬明是本書的“出品人”之后，還是心中默念著“不可因人廢言”的六字真言，不管不顧地啃起這本厚達四百多頁的歷史書。
新垣平同學的創意非常天才，但也并不復雜：他也就是將金庸“定義”為一名主攻中國歷史，特別是武俠史的嚴肅歷史學家而不是小說家；將金庸小說幾可亂真地“解讀”為歷史著作而不是武俠小說。而新垣平這本在《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中所做的，無非就是將金庸的十五本“斷代史”杰作，整合為一本據說比《上下五千年》還深刻廣袤的中國武俠通史；而筆法呢，則取法《劍橋中國史》里神神叨叨的翻譯腔，這可能也沒錯，因為金庸2010年在英國拿的歷史學博士就是來自劍橋。
順帶著，金庸先生也實現了他在浙大人文學院院長任上未實現的宏愿：請不要叫我金庸，我是研究歷史的教授查良鏞。在這個連著名說書人易中天先生都能計劃著出36卷本“易中天中華史”的文化大繁榮時代，金庸先生當年那點小理想也該到了怨念頓消的時候了。
（圖注：南宋時期著名抗金英雄郭靖與黃蓉遺照。圖片來自網絡）
如《劍橋簡明金庸武俠史》書名所示，新垣平眼中的金庸雖然是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但專業方向卻不那么主流——中國武俠史，和研究中國流氓史，中國青樓史也沒啥大區別。不過，我可以負責任的說，金庸的中國武俠史也是一部中國政治史，再拔高點，就是說中國通史也不為過。在金庸的筆下，“武俠，只有武俠才是創造中國歷史的動力”。
先說《越女劍》，沒有越女教越國的劍法，勾踐還在繼續吃夫差的屎呢；《天龍八部》，喬峰以死阻止了大遼伐宋，段譽自己后來干脆就成了大理國王；《射雕英雄傳》，郭靖不僅救過成吉思汗的命，還一手幫助蒙古滅掉了大金朝，又一手策劃了宋蒙戰爭中最關鍵的戰役——死守襄陽；《神雕俠侶》中的楊過更不得了，一箭擊殺蒙古大汗蒙哥，導致占了半個地球的蒙古帝國驟然分裂；《倚天屠龍記》中的張無忌曾經做過朱元璋的老大，還是滅元的第一功臣；《碧血劍》，袁承志是大明抗清第一名將袁崇煥的兒子，差點殺了皇太極；《鹿鼎記》就最牛了，沒有韋小寶，康熙就被鰲拜殺了，雅克薩就一直被俄國人占著，吳三桂可能也打到北京了，臺灣早就和鄭家一起獨立了；《書劍恩仇錄》吧，陳家洛是乾隆的弟弟，差點說動乾隆走上反清復明的坦途……看，哪一本不是描寫中國歷史轉折時刻的重要史學著作？
從1955年2月開始連載《書劍恩仇錄》開始，一直到1972年9月封筆之作《鹿鼎記》的連載結束，金庸的武俠共寫了17年。可就在這17年里，套用新垣平的邏輯，金庸先生完成的“通史寫作”竟然跨越了兩千兩百六十五年。由于新垣平的語焉不詳，我這個文科生只好自己做算術題了。金庸小說中最為久遠的自然是春秋末期的《越女劍》，書中提到越女授劍“三年之后，勾踐興兵伐吳……”，鑒于史書中明確說勾踐攻吳在“公元前482年”，那么三年前《越女劍》自然就發生在“公元前485年”了。
至于金庸涉及年代最晚的歷史寫作，準確的說當屬發生在乾隆年間的《雪山飛狐》了，書中第一章就不能再清楚的說明了“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這可能也是金庸唯一一次在書中準確到年月日的標明故事開始時間，而熟悉金庸小說的同學們應該知道，《雪山飛狐》的全部主線情節也就發生在這么一天而已，留下了個胡斐和苗人鳳決斗不知生死的懸疑結局。請記住這劃時代的一天，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十五，金庸的歷史世界就結束在這一天，和中國近代史的開端保持了一個甲子的守望距離。回歸主題，最晚的《雪山飛狐》發生和結束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越女劍》發生在“公元前485年”，做個很有技術含量的減法，金庸的“中國通史”一共延續了兩千兩百六十五年。
正如新垣平所說，金庸的寫作可分兩種：一種是有具體歷史時代的，這是金庸武俠的主流，如以上的《越女劍》和《雪山飛狐》；還有一種是雖有種種迷糊暗示，但歷史背景基本上是虛化的，這一類共有《笑傲江湖》、《俠客行》、《連城訣》、《白馬嘯西風》和《鴛鴦刀》五本。經過金庸愛好者數十年來的艱苦索隱與考證，現在基本可以確定《笑傲江湖》和《俠客行》歸屬于金庸的明史研究，《連城訣》、《白馬嘯西風》和《鴛鴦刀》當在清代。
既然時代是模糊的，問題就來了。在新垣平的筆下，金庸的歷史世界雖然開始于《越女劍》的春秋年代，結束卻一直拖到了1911年辛亥革命：在《雪山飛狐》之后，還有發生在據說是嘉慶年間的《連城訣》，發生于20世紀初斯坦因西域探險前后的《白馬嘯西風》。不過，對此新垣平自己也承認其中頗多自由想象的成分，因此，作為一個嚴肅史學的歷史愛好者，我心目中“金庸中國通史”還是結束在1780年，新垣平的推測應作野狐禪觀。
更何況，我所理解的武俠世界，是和洋槍洋炮脫鉤的，真正的武俠應當生活在牧歌田園般的冷兵器時代，金庸又怎么忍心去讓郭靖、喬峰、令狐沖們在恩菲爾德步槍和后裝線膛炮中上躥下跳，讓護體神功淪為義和團一樣的耍猴把戲。想到大刀王五飛檐走壁最后死在八國聯軍槍下，陳真精武門飛身一躍死在日本人的槍下，我就一陣陣肝痛。我想，金庸和我的底線一樣，他是堅決不研究洋槍洋炮當道后的歷史的，像《鹿鼎記》那樣，有個沒炸著天地會的紅衣大炮就足夠，很足夠了。
但忍不住還要提個自相矛盾的建議，既然新垣平的金庸中國通史都發展到辛亥革命了，還不如干脆弄到文化大革命得了。《笑傲江湖》本來就是一部年代模糊的作品，金庸開寫的1967年時正是文革愈演愈烈之時，如“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讀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這些經典橋段說是影射文革的個人崇拜也不為過吧。再說，就金庸的1972年封筆時間而言，也正是文革期間，用網絡金庸研究第一人劉國重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始于萬隆會議開幕的序曲(1955年），終于文化大革命的尾聲”。
我對新垣平最強烈的“不滿”是，他在書中嚴重違背了一個金庸原教旨主義者的榮譽感，為了“湊滿”他貫穿古今的武俠通史，不惜硬湊了很多金庸未曾研究過的朝代。在金庸的歷史世界中，第一本是春秋時的《越女劍》，下一本就到了北宋中葉的《倚天屠龍記》，也就是說，像秦漢、三國兩晉南北朝、隋唐五代，金庸根本就沒有寫過相關歷史研究著作。但新垣平呢，竟自作主張的在書中補寫了這一長段歷史，在這本金庸中國通史中大量摻了來自司馬遷、宋濂和費正清等其他歷史門派的沙子，有違金庸史學玄門正宗的獨一心法。
好在這一段史料也算豐富，有的是戰國時代的四大刺客專諸要離聶政荊軻，漢武帝年代的豪俠郭解劇孟，南北朝的達摩，隋末救李世民的少林棍僧，唐朝的紅拂紅線女聶隱娘，最后也算看得過去。在這岔開幾句，中國的武俠小說中貌似基本沒有立足秦漢時代的，唐朝也不多，也就梁羽生比較愛寫，比如《大唐游俠傳》和《女帝奇英傳》。
就金庸的歷史世界來說，宋朝是真正意義上的研究起始，研究北宋的有《天龍八部》，南宋的有《射雕英雄傳》和《射雕俠侶》，再后來是些元朝的《倚天屠龍記》，寫明朝的直接就到了明末清初的《碧血劍》，清朝又是一個研究高發地帶，從康熙年間的《鹿鼎記》到乾隆年間的《書劍恩仇錄》、《飛狐外傳》和《雪山飛狐》。所以我們可以說，宋史和清史才是金庸的主要專業方向。再岔開一句，或許是為了彌補年輕時歷史寫作沒有涉及唐朝的缺憾，2006年金庸在劍橋寫的歷史碩士論文是《初唐皇位繼承制度》，2010年的博士論文是《唐代盛世繼承皇位制度》，反正都是唐史。
最后，還得特別夸一下新垣平用“劍橋翻譯腔”為金庸十五部小說轉換的“歷史著作”名，這基本上就是一場盛大的分難度猜謎游戲啊。簡單的就不報答案了，《書本與劍的檔案：乾隆帝與中國秘密社會》，《射雕的英雄：一部傳記》，《綠色血液之劍：袁承志與明朝政治》；搞笑的也不報了，《神圣的雕之羅曼史》，《飛翔狐貍：一位18世紀游俠的個案研究》；略難的還是自己想吧，《天之劍與龍之刀：元代武術世界與地下宗教》，《天神與龍的戰爭史：北宋后期的武術世界》，《哭泣的白馬，隨風而去》。
高難度的就太嚇人了，靠百度也沒用。《江河與湖泊上微笑而驕傲的漫游：明代中期武術門派與教派的斗爭》，這個是《笑傲江湖》；《游俠之歌：或一個武術烏托邦的覆滅》，這個是《俠客行》；最難的是《滿大人鴨子刀的傳說與歷史》，告訴你答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鴛鴦刀》，得先研究鴛鴦的英譯；還有一個是次難的《秘密如同城市》，不公布答案，靠排除法吧。
（責任編輯：王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