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禹貢》“播為九河”
我國有關黃河的系統記載以《禹貢》一書為最早，其中“導河”的記載，歷來被認為是有關大禹治水的重要文獻。“導河積石……至于大伾”，這里說的是黃河主流的經行，黃河在孟津以上，夾于山谷之間，數千年來沒有大的變化。“北過降水，至于大陸，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海”，記錄了黃河至孟津以下，會合洛水等支流。繼而改向東北流，經過今河南省北部，再北流至今河北省入海的情形。
圖1 影宋本《尚書正義》
所謂“播為九河”并非完全指河口三角洲上的自然現象，而是描繪了當時黃河下游支流散漫狀況。“逆河”則是各分支入海之處因受潮汐影響，河水倒流的形容。“九河”在文獻中不獨《禹貢》有載，《孟子》《荀子》中亦有“禹疏九河”，“禹有功，抑下鴻……北決九河”的相關記錄，反映出戰國時期禹疏九河之說已較為盛行。實際上，學界普遍認為《禹貢》中的所記，乃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黃河河道。先秦諸子的記錄則是當時的復古思潮的真實寫照。至秦漢時期，這一思想開始在實際的治河決策中發生作用，深刻地影響了治河事業的走向。
二、“圣人作事”的觀念強化
春秋戰國以后，黃河治理演變為以系統堤防為防洪的主要手段。《國語·周語上》記載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的警語，可見西周末期的堤防已有一定規模。黃河的情況在春秋戰國時期較為穩定，到了秦漢時期黃河決口較多。漢代河患，自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決東郡酸棗開始，日益增多。僅見于史書記載的有十五年十六次，大部分集中在西漢中后期和東漢前期。見諸史冊反映治黃的實踐與議論也有不少。受漢代天人感應、崇經法古的儒家思想影響，大禹治水被神圣化，以至于用堤防防洪的舉措屢屢受到質疑。漢代治黃進程與“大禹治水”所呈現的關系，是探究大禹治水歷史影響的重要內容，也是探究古代中國水利發展脈絡的重要路徑。
圖2 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藏：東漢大禹治水圖
西漢元光年間（公元前134—前129年），“河決于瓠子，東南注巨野，通于淮、泗”。漢武帝劉徹派遣汲黯、鄭當時前去堵口治河，堵筑多次未能成功。丞相田蚡上書稱：“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為強塞，塞之未必應天。”那些望云氣和以術數占卜者也如此認為，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復塞也”。司馬遷認為，田蚡是因其封地在河北，所以主張順應天意。實際上田蚡的思想在漢代很有代表性。這里的天指的是神靈之天，是有目的有意志的主宰一切的人格神，是先秦以來傳統天命觀念的沿襲。陰陽五行學說也擴散到人文、自然等各個領域。這樣才有了瓠子決口的“久之不事復塞也”，黃河分流的實質與大禹治水的“播為九河”的內容相符。
瓠子決口20余年后，關東地區人民的生計成了巨大的問題，決口以下的“梁、楚之地尤甚”。這時漢武帝方才下定決心，堵筑決口，“乃使汲仁、郭昌發卒數萬人塞瓠子決”。用恢復堤防的方式治理黃河，最終得以堵塞決口。值得注意的是，瓠子堵口在技術上輔之以大禹治水時采用的分疏的辦法“道河北行二渠”，也就是河歸北流時，分為二派分流。司馬遷總結為“復禹舊跡，而梁、楚之地復寧，無水災”。這一論述反映出在司馬遷的精神世界中，大禹治水的事件是真實的，治理效果也極為顯著。
圖3 影宋本《史記》書影
太始年間（前96—前93年），匈奴問題凸顯后，齊人延年上書漢武帝：“河出昆侖，經中國，注勃海，是其地勢西北高而東南下也。可案圖書，觀地形，令水工準高下，開大河上領，出之胡中，東注之海。如此，關東長無水災，北邊不憂匈奴。”齊人延年的建議是歷史上第一次黃河人工改道的設想，具體而言，是沿著今黃河鐙口－托克托一線，向東鑿山入海。以今天的視角看，這個建議非常天真。但漢武帝卻給予充分肯定，認為“延年計議甚深”。當然，他也指出，“河乃大禹之所道也，圣人作事，為萬世功，通于神明，恐難改更”，拒絕了延年的建議。漢武帝將大禹治水的事跡評價為“圣人作事”，為其后的君臣治河奠定了基調。
圖4 宋本《漢書》書影 （一）
三、規復“禹跡”的爭論
至漢元帝劉奭（公元前49—前33年在位）時，河決清河靈鳴犢口，瓠子堵口時的分流河道中的一支——屯氏河斷絕。漢成帝初年（公元前33年繼位），清河都尉馮逡認為屯氏河斷絕后，清河郡一帶黃河，如有霖雨，旬日不霽，必盈溢，建議中央借鑒大禹在華北平原“播為九河”的方略，重新利用屯氏河分泄黃水，以備非常。這是黃河史上最早提出將人工分流作為黃河下游的非常措施。不過，當時的朝廷以財力不足，并未采納。
圖5 《山經》大河、《禹貢》大河、《漢志》大河示意圖
（圖片來源：鄒逸麟、張修桂主編《中國歷史自然地理》）
西漢后期，讖緯之學泛濫，五經更加被神化，反映到治河事業中，開浚九河的討論成為當時的熱點。鴻嘉四年（公元前17年 ），黃河下游渤海、清河、信都等郡（今河北滄州、山東德州一帶）河水決溢，官民損失慘重。如何整治成為朝野輿論焦點。丞相史孫禁意圖在平原縣（治今平原縣南）開通大河，入九河中的篤馬河東去。河堤都尉許商認為：“古說九河之名，有徒駭、胡蘇、鬲津，今見在成平、東光、鬲界中。自鬲以北至徒駭間，相去二百馀里，今河雖數移徙，不離此域”，篤馬河早已淤平，“失水之跡，處勢平夷，旱則淤絕，水則為敗”，不同意孫禁的看法。在“經義治水”的背景下，眾人都希望找到九河的故道，以使黃河安流。對于這次決口采取了暫勿堵塞、觀察水勢的辦法，造就了事實上的放任不理，給下游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漢哀帝初年，平當使領河堤。他上奏指出，按照經義治水的思路，應當多疏浚分流，少筑堤防。然而，禹跡九河已經湮滅難尋，疏浚分流的辦法難以實現，請求在全國范圍內“博求能浚川疏河者”。于是，水利史上的經典文獻——賈讓的《治河三策》應運而出。
賈讓在提出具體的治河方略前，先指出古人建立國家，治理百姓，須劃分土地的功用，給河流湖泊留下空間，使人與水互不干犯，各得其所。這一點是賈讓治河思想的基本立足點。他認為導致黃河河患的因素起自戰國之時的堤防，反對筑堤逼水，提出了“善為川者，決之使道（導）”的論斷。賈讓“治河三策”的核心思想是“人不能與水爭地”。上策是“徙冀州之民當水沖者，決黎陽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并舉大禹治水時開天辟地的舉措為其壯聲；中策的具體內容是“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殺水怒”，這一策略與大禹治水過程中在河北平原播為九河頗多相似，即在下游要多開支河以泄黃水；下策就是“繕完故堤，增卑倍薄”，賈讓認為這樣會“勞費無已”、數逢其害。從賈讓的治河三策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治河思想基本符合《尚書·禹貢》以及西漢末期社會主流的分流思想，難能可貴的是，為了適應當時不可能回到“九河”分流的狀況，他還提出了諸如引黃淤灌的舉措。不過限于當時的政局，均難以實現。
王莽時期，復古思想尤甚，政治方面，托古改制，銳意改革，試圖恢復“周禮時代”。漢代中期以來破敗的黃河事業，也必然進入想要有所作為的統治者視野，“征能治河者以百數”。從文獻記載來看，尊崇大禹的現象愈演愈烈，甚至到了言必稱“禹跡”的程度。長水校尉平陵關并上書，說黃河在平原、東郡一帶決溢，主要是因為當地地勢低洼且土質疏松不易筑堤，大禹治水時，曾將這里作為水猥（似今滯洪區），建議將此地留空，“勿以為官亭民室”，與賈讓治河上策思路頗為相似。御史臨淮韓牧以為，“可略于《禹貢》九河處穿之，縱不能為九，但為四五，宜有益”。大司空王橫認為，九河之地已經淤高，不能順利入海，而“禹之行河”并非當時河流，應該是順太行山麓的高地東北入海，主張仿禹故跡，“緣西山足乘高地而東北入海，乃無水災”。對于這些議論，班固在《漢書·溝洫志》中貶斥為“但崇空語，無施行者”，反映出其求真務實的為政理念。
圖6 宋本《漢書》書影（二）
小結
大禹治水是中國古史研究的焦點之一。相關記載所衍生的文化對于古代中國的文明推動、國家治理均產生了重要影響。于中國水利史而言，大禹治水對歷代黃河治理也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由于大禹治水事件在中國古史敘事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儒家的經典文獻《尚書·禹貢》篇中關于大禹治水的內容，幾乎成為后世治水的“圣經”。這一現象，在西漢一朝的黃河治理進程中尤為顯著。西漢的治河主張中，無論是異想天開的齊人延年，還是富有創見的賈讓，甚至一些經學家、官僚，論及治水，均言必稱“禹跡”，策必舉“九河”，以表明自己的主張與舉措是尊崇圣人的行為。復禹之功成為漢代及以后歷朝歷代治水的目標。這一思想，究竟如何影響中國古代的黃河治理事業，值得進一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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