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她從不向任何東西屈服,既不向錯誤屈服,也不向正確屈服?!边@個人就是“我”的婆婆。小說刻畫一個從舊時代走到今天的八十歲老婦人,她以怎樣的精神度過她一生,而這種精神,又在與“我”的碰撞中如何影響了“我”的生活。在人生這條大河中,沒有誰能逃離,只能在順流而下的路途中,不斷學習生活的智慧。
一
我坐在客廳里,一邊看著窗外,一邊看著婆婆剝毛豆。婆婆一家人都愛喝粥,每天早晚兩頓,一年四季如此。所以她在我們家,有一半時間都是耗費在煮粥吃粥上。
從窗口望出去,南邊可以看見河堤,我家離它大約有百十米的距離。東邊是一條大路,寬得足以并排走五六輛大卡車。因為是行政及家屬區,很少有車輛經過。我家窗子下的一棵懸鈴木上,坐著一個鳥窩,一種我喊不出名字的鳥在那里安家。有一次林鴿來串門,我指給她看。她也不認識這種鳥,只是說,記得好像在哪里看過,懸鈴木上不能搭鳥窩。我問,你是沒見過懸鈴木上搭鳥窩,還是懸鈴木上根本就不能搭鳥窩?她說,不爭論,資料上就是這么說的!我說,按資料的說法,這窗口下面,要么不是鳥,要么不是懸鈴木!
“咋不是鳥兒?那是犟筋兒,”婆婆在臥室門口大聲說,把我們倆嚇了一跳,沒想到她會在門口聽我們談話,“咱老家到處都是!”她一口濃郁的豫東方言,到底說的是“犟筋兒”還是“叫筋兒”,我們也聽不明白。記得有一次我正在睡覺,她穿過我的臥室,走到陽臺上,突然大叫了一聲:“哈!一抹白!”我正在夢里,不知道她喊叫什么,嚇得趕緊坐了起來。趴窗戶上一看,原來是下大雪了,整個河堤上雪片紛飛,銀裝素裹,可不是一抹白?
我說,娘,我正在睡覺,你進來能不能先敲一下門?
她駭然道:“自己一家人也得敲門?”
我懊喪極了,知道這話說也是白說,她認定的事兒,誰也別想改變。我和老公結婚的時候,她要求我們必須在老家辦喜事,說這大半輩子都是給人家孩子添箱,自己的孩子不在家辦事,這虧就吃大了。當時我頭都大了,我從來沒在農村生活過,況且老家還沒有通電,我簡直無法想象如何在昏黃的油燈下度過我的新婚之夜。我讓老公跟她商量一下,把他們接過來在市里辦,既省錢又省事,更省心。老公說:“要商量你去商量!我長這么大也沒見過誰能說動她!”我想想,不值得為這事兒較勁,就沒再多說什么。在老家度蜜月那幾天,她從來不管我們小兩口在屋里干什么,掀開簾子就進來。有時候我們親熱一會兒都得提心吊膽,弄得跟偷情似的。
公公退休后,她招呼也不打一個,處理了家中的家什,毫不客氣地進住我和她的大兒子家中。那時小叔子大學還未畢業,三個婆姐也先后聚攏到我們這座城市里,可她很少去她們那里。打從他們跟著我們,我的生活和生活態度有了徹底的改變。跟著她當媳婦,我整天得小心翼翼,恐怕有哪一點做不好,讓人家笑話。我是個文化人,作家,大小還是個領導。她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老太,真弄出點不愉快來,且不說我情何以堪,就是我老公怕也饒不了我。
婆婆剝了半盆豆子。看她忙完了,我順手接了過來。她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又把豆子從我手里要了回去。她不會讓我洗,只要她在我們家,廚房里的東西我一樣都不能動,那是她的領地。其實我做的飯比她好吃,也好看。但她總能找出我的毛病來,不是咸了,就是放多了味精,要么是油不夠大,反正我不應該進我的廚房。她在哪一家出現,那個家就是她的。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淘米水洗菜,洗菜水澆花,而且水管開得跟斷流似的,說是害怕浪費。冰箱碗柜里到處是剩飯剩菜,趕我們去上班,她就自己慢慢吃掉。她是從苦日子里一步一步挪過來的,知道心疼東西。有一次,我在廚房里看見一根軟塑料管從水管上接到下面的一個桶里,便問她這是干什么用的。她瞪了我一眼,小聲地對著我的耳朵說,是隔壁劉家剛剛告訴她的一個秘密,這樣流下來水表不走,用水就不用花錢買了。我哭笑不得,把這事說給老公,希望老公勸她把那東西弄掉。老公說:“我要是有本事勸她拿掉,就不用你提醒我了!”他曾經跟我說起過,母親即使一生都在錯,但是也一定要把錯事辦對。她從來不向任何東西屈服,既不向錯誤屈服,也不向正確屈服。
一會兒,公公把孩子從學校接了回來。學校就在我們樓下不遠處,從北面的窗子就能看到,可他總是要到學校門口接。如果飯做好得早,婆婆也陪他去。倆人早早就來到學校門口,像兩個哨兵似的,一人把住一邊。公公是個退休的老中醫,就知道守規矩,把接孩子的事兒弄得跟坐診似的,雷打不動。
孩子看見我在家很不高興。如果我不在家,她瘋得不著邊際。她噘著小嘴,站在爺爺身邊,也不搭理我。等爺爺掂著垃圾袋出去了,她才坐在小桌邊,把作業本一本一本地拍在桌子上,像大人似的長嘆了一口氣,埋頭寫起作業來。
我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婆婆在廚房里關著門忙活著,鍋鏟摩擦鍋底的嗞啦聲,溢出的豆米粥的香味兒,讓我突然之間傷感起來。這傷感也不是沒有來由,只是暫時還不想去認真打量它。外面已經起了一層薄霧,因為在河邊居住,只要沒有大風,每天到這個時候都會起霧。這也是我喜歡這棟房子的原因之一。
我走到陽臺上向遠處張望,霧中的風景更具有流動性。如果靜下心來,能聽到河水的響聲。在那種響動里,我在害怕某種東西,那是什么又說不上來。是因為我很快就要獨自離開這里嗎?好像是,也好像不是。這問題穿過薄霧,具體而又清晰,好像可以隨便折疊和伸展,但是,我把它疊了起來。我打開屋子里所有的燈,放眼望去,政府家屬區幾乎所有能看得到的房間都亮著燈。我看見公公在樓下快速地走著,花白的頭發隨著他的步伐在風中飄動,像一個年輕人。老公跟我說過,從來沒見過父母年輕過,從他記事的時候起,父親就像個老頭,母親就像個老太婆??墒?,我從來不覺得婆婆有多老,而公公今天看起來也是如此年輕。那時候,我怎么也不會想到,僅僅一年后,他就化身為一抔塵土,沉沉墜入另一個世界。更不會想到,所有的幸福都那么易碎,輕輕一碰就傷痕累累。
二
我在車上等著婆婆。馬上該換季了,再加之他們很快就要到海南去過冬,婆婆要求我給他們買幾身換季的衣服。結婚已經十年多了,說實話,我一直都在摸著石頭過河,真沒找到當媳婦的感覺——談戀愛那時候,還是一場忐忑得無邊無際的大事。有人勸我說,你可要準備好當媳婦。可是怎么準備呢?結婚之前,再怎么準備也是閨女,結婚之后,即使什么都不準備也是個媳婦,就這么簡單。周圍的很多人可能覺得我和我的婆婆從未鬧過矛盾??v觀后來的二十幾年,大面上我們可能是關系不錯的婆媳,一派祥和,婆慈媳賢的樣子。其實,內里的疙疙瘩瘩如同被窩里進了毛刺一樣,常常會在某個深夜將我鬧醒。年輕時,我覺得婆婆太過于強勢,強勢到霸道,她的兒子又慣于聽信母親,甚至我把夫妻失和也歸咎于他娘時時處處摻和在我們的生活里。
每年冬季,兩個老人都要到海南小兒子那里過冬,等冬盡了再飛回來,像兩只候鳥一樣。這樣的日子對我公公來說不算什么,他這人表面看起來隨遇而安,跟著哪個孩子生活都行,只要有酒作伴,什么都不挑剔。而且你幾乎無法從性格上揣測他的過去,因為他沒有性格。他的生活拆成一節一節的,跟時間綁在一塊兒,好像他只從屬于時間——幾點吃飯喝酒,幾點散步,幾點接孩子。稍微錯一點他就無所適從,似乎被跌出了時間之外。在我們家,他的生活一成不變,尤其是每天散步回來,他總是圈進客廳角落的那把扶手椅里,不知道有沒有看過電視,我們的所有談話好像也與他無關。他的兩只手交替撐著自己的下巴,如果孩子睡了,他會點一支煙虛握在自己手掌里,只露出一截過濾嘴,抽的時候就低下頭去,一副很愧疚的樣子。
而我婆婆看起來則是一個很有主張的人。聽老公說,自從我公公退休后,她就成了這個家庭的中心——她以自己的頑強、忍耐和固執等來了這一天。她規矩甚多,不管哪個孩子請她去,都得費不少周章。她從來不在任何一個閨女家過夜,如果這一條不答應,她寧愿不去。她的理由是,閨女的家不是她的家,兒子的家才是。即使這一條滿足她,那也要看哪個閨女請她。孩子們在她眼里一定是有三六九等的,首先是男孩女孩不一個階級,家里有什么好東西,都是男孩的,女孩想都別想。其次,女孩里面也不平等,她喜歡大手大腳的孩子,對從小就儉省節約的嗤之以鼻。她說大手大腳花錢的人,才能大手大腳掙錢,沒見過誰家的財產是筷子頭上省出來的。話雖這么說,可是在生活中,我從來沒見過她大手大腳,甚至比一般人都儉省。
不過,或許叫她說著了,三個姐姐就二姐大手大腳,現在的日子也數她最寬綽。大姐省吃儉用,一輩子都在為錢打急慌,住的房子都是弟弟妹妹們添錢買的,從來沒買過新衣服穿。
小叔子在海南當律師。弟媳則與人合伙開了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兩個人事業有成,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婆婆在人面前說起兩個兒子來,常常喜笑顏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跟我們一樣,只生了一個女兒。按農村人的說法,這一家算是絕戶了,兄弟兩個一個男孩都沒有,再過幾十年,他們的姓氏也沒人繼承了。公公對這事兒甚是看不開,私下里跟她講過幾次,說是無后,死了也無法面對祖宗。婆婆說:“就咱們那幾個祖宗,活著你面對過幾次?再者說了,哪個人死了都無后,一把土埋了,有后無后,咱想管也管不著了!”公公再也不提這檔子事兒了。有一次小叔子兩口子回來探親,我勸他們再要一個,說如果不想養就放我們家。婆婆當即打斷我的話,說養個孩子太難,有一個閨女也就夠了?!叭绻蛔屔粋€孩子,一定得是個女孩。閨女才是貼心人。你沒想想,”她掰著指頭跟我說,絲毫也沒顧及有些話不該當著媳婦的面說,“如果生一個閨女,還會賺人家個兒子。如果生個兒子,到時候還不得是給人家養的?”
我想跟她開個玩笑,問她自己的兒子是不是賠給別人了??此荒樥浀臉幼?,又忍住了。
婆婆穿著紅衣黑褲下來了,打扮得跟快餐店的領班似的,小皮鞋擦得锃亮。只是她個子矮,又胖,看起來像個大頭娃娃。我把她扶到車上,剛走出不到十米遠,她又要下去,說自己的包忘拿了。我說你拿包干什么,又用不著你花錢。她也不答話,不待車子停穩,拉開車門下去,徑直回到我們樓上,半天才拿著包下來。
我想起來了,她的手機在包里。
過七十歲生日那天,孩子們高高興興回來給她祝壽。小叔子兩口子專門從??谮s了回來。她把大家給她買的東西翻來覆去地倒騰一遍,一臉的不高興。她的情緒總是寫在臉上,一點都不會掩飾。我捅了捅老公,讓問她怎么了。她對兒子說:“我怎么了你看不出來?連你們的小孩子都會用手機了,你媽連個手機都沒有!還反過來問我怎么了?”兒子說:“我剛好多個手機沒用,給你吧!”她指著我新買的手機問:“跟這個一樣嗎?”小叔子趕緊站起來,跑出去買了一個新款的三星手機,才算作罷。
我帶著婆婆進了全市最大的吉利購物中心,先給他們一人買了一雙老年人穿的沙灘鞋,接著就去服裝區買衣服。穿過家電區的時候,她被一個小姑娘的解說迷住了。那姑娘正在給一個顧客解釋一款自動電飯煲的功用。
“……您看,頭天晚上把米放進鍋里,定好時間,第二天早上起來,飯就做好了,熱騰騰的?!?/p>
“除了米飯,這款機器還能做什么?”顧客把電飯煲端起來問道。
“哎呀,那說起來可多了去了!除了不能自動煮餃子,沒有它不能做的。米飯、煮粥、煲湯,還能做蛋糕呢!你看看說明書?!?/p>
婆婆一手提鞋,一手指著那款電飯煲問道:“它真能自動煮稀飯嗎?不用管它,它自己就能煮好?”
“那當然!”售貨員笑著看著她說,然后拿起一本畫冊嘩啦嘩啦翻到一頁煮粥的照片遞給她看,“您看這稀飯煮的!”
“嗯,是好!”她把鞋擱地上,包從胳膊肘上拉下來,準備掏錢。我趕緊上前阻攔她,說:“娘,咱家快成電飯鍋倉庫了,不能再買了,放的地方都沒有!”
“你說得容易,”她一邊掙脫我的手,一邊繼續掏錢,“我走了,毛妮他爸怎么喝稀飯?誰給他起來做?”她把粥、面糊、米湯,統稱為稀飯。
“我做嘛!”
“你做?你馬上就走了,他喝西北風???”
老天爺!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我趕緊按住她的手,說:“他在家吃過幾頓飯?而且,就是我走了,咱們的保姆也快來了,您就放心吧,餓不著您兒子!”
“放心?你想想,在外面吃得再好,要是不喝個稀飯,那胃里是個啥味兒?”她掙脫我,從包里拿出一卷錢,那架勢分明是要把人家的貨架掃空,“多少錢?”
我趕緊讓姑娘開票,去把款付了,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把電飯煲提在手上了。
我把電飯煲接過來,領著她在服裝區轉了半天,也沒看中一樣衣服。我想給他們買加棉的厚外套,冬天的??谠缤磉€有點涼。她想買毛衣外套,說,人老了,身體不想受拘束??墒强戳税胩欤瑳]有一件她相中的。不是顏色太暗,就是款型太瘦。好不容易看中了一件,她穿在身上試,我看著挺合適的。誰知她在穿衣鏡前扭了半天,脫下來扔在一邊,說:“這種毛線穿不了幾天就往下墜,套身上跟漁網一樣,提提溜溜的煩死人!”
“不行就買小一號的,反正穿幾個月就扔了?!蔽覄袼?。
“唉——!”她轉圈看著,眉頭皺得跟牙痛似的,“去年在海南,你弟媳她嫂子給她媽織的毛衣,又好看又好穿。這機器織的東西啊,到底是不貼身。”
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難不成這是逼著我給她織一件毛衣嗎?說實話,這活兒過去我還算拿手,可是現在誰還干這個?哪還有工夫干這個?不過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她好像忘了買衣服這件事,一直到車上,還跟我絮絮叨叨地說起她們在海南吃的某頓飯。那頓飯她沒吃好,所以一直記到現在。“小羊羔太小了,看著比一塊紅薯大不了多少,還都是煺毛的羊,黑黢黢的,那哪是人吃的東西?”她撫著擱在腿上的電飯煲,心里肯定想著一鍋熱騰騰的稀飯,“他們要是敢再讓我去吃那東西,試試看!”
三
從我住的地方到單位走大路要半個小時路程,沿著河堤步行,差不多二十分鐘就夠了。天氣好的日子,我幾乎都是從河堤上走過去。這是一座新興的城市,夾帶著從農村脫胎而來的痕跡,處處都能感受到它那新鮮而向上的力量,這生生不息常常讓我喜不自禁。河堤外是從國外進口的草皮,綠茸茸的像鋪了一張氈子。河堤以里則是農民種的莊稼。一條小路斜穿下去,有一個小小的渡口,常常會看到那個擺渡的人坐在自己的窩棚前打盹。一只狗、幾只雞子圍著他,一派田野趣味。逢周末,公公婆婆常常帶著孩子坐船到對岸,然后再坐回來。有時候我和老公也跟著過去。有一次我打河堤上經過,看見幾只牛站在那里,像一群等公交車的旅客。我朝它們揚了揚手,它們只是搖了搖頭,也不躲開。
我為此寫了一篇散文,喜氣洋洋地絮叨了大半天。對于一個作家來說,這是個宜居城市,不灰暗,也不擁擠——如果你覺得生活剛剛好的話。
也許,只是如果。
我剛在辦公室坐下,林鴿過來了。今天她打扮得煥然一新,白色短袖衫外面套一件荷色小外套,寶藍色長裙,腳上是一雙軟皮便鞋。她在我們單位是財務科長,上大學前我們倆就很要好,想不到現在又混到一起了。有意思的是,她是學中文的,做財務工作。我是學財會的,卻當了職業作家。
我打量著她的穿著,笑著問她今天的麻將大會鋪排好了沒有。
“那當然!”她兩只手卡在屁股上,像一只翩翩欲飛的鳥,“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晚上的麻將大會是每周末的盛事。林鴿吸煙、喝酒、摸麻,整天跟一群作家藝術家泡在一起,可是從來沒人說過她的閑話。她是那種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的高人。她老公更高,沒單位,沒工作,沒固定收入,可手里從來沒斷過銀子。一會兒去上海朵云軒春拍一個陶罐,一會兒又在北京榮寶齋淘了一幅康有為的字。更為奇特的是,他會用《易經》算命,幾乎沒怎么失過手。今年過了春節,我們幾個去伏羲陵祭祖,正準備出發,他把我們叫住了,說,準備點路上吃的東西吧,中午之前到不了。大家哈哈大笑,總共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就是騎自行車也能趕到。
林鴿二話沒說,跑樓上拎了一大包吃的喝的下來。
誰知去謁祖的人太多,道路被塞得水泄不通。我們被堵在半路上動彈不得,只得吃干糧充饑,到地方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還有一次,他兩口子來我們家串門,我們坐在客廳里喝茶。坐下不到十分鐘,他看著我老公說:“你明年會有一場大事?!崩瞎騺聿桓f那么多,道不同,話也不投機。不過聞聽此言,老公便笑著問道:“多大的事兒?”他始終盯著我老公的臉,鄭重地說:“恐怕,你得穿大孝!”老公的笑容僵住了,穿大孝的意思就是會失去父母。老公問:“依你看,是我的父親還是母親?”他說:“父親。他明年七十三,剛好也是個坎兒?!崩瞎珕枺骸澳姆矫娴膯栴}?”他說:“腸胃方面,不是個小問題?!崩瞎幌螺p松下來,笑了笑,什么都沒再說。我也暗自好笑,公公腸胃奇好,每天小酒小肉沒斷過,睡前還得再加一餐,按他自己的話說,吃鐵都嫌太軟。
林鴿在我對面坐下來,把我桌上的書收拾收拾,疊放在一起,扭頭看了看,又放下來擺平。她就是個這樣的人,常常毫無理由地把東西挪個地方,再挪回去,好像她不知道該怎么安置周圍的東西才合適??墒?,在對人事關系的處置上,她總是那么得體,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在任何地方既不顯得突兀也不顯得多余。更重要的是,她有膽,不管什么事情既能拿得起又能放得下。有一次,我們兩個下班,她在離單位不遠的煙酒店里買了一箱紅牛飲料,不知道聽信了誰的,她兩口子都愛喝這個。誰知到家打開來看,里面裝的是金牛,而不是什么紅牛。我到家已經吃過晚飯在看電視,她在樓下喊我,非要拉著我找人家算賬。我說算了,明天上班帶過去跟人家調換也不遲。她說:“那怎么行?讓我受這一夜氣我可不認!”我只好跟著她去那家店。人家已經打烊了,她擂著商店的門說:“再不開門我一把火給你們點了!”人家嚇得趕緊開門,她把兩箱飲料摜過去,砸得稀里嘩啦亂響。不待人家說話,她拿起貨架上的幾條煙就走。我坐在車上沒下來,羞得跟小偷似的躲在后面,害怕人家看見我。路上她跟我說,對這種黑心店你就不能客氣。然后又說:“像你這么軟蛋,這個社會上壞人會越來越多!”我說:“犯不著,人家也是小本生意,何必這樣收拾人家?”她“切”了一聲,沒再搭理我。
我沖泡了兩杯毛尖,遞給她一杯。只有在我泡茶的時候她不插手,可能這也是我唯一比她強的地方。在其他方面,她都是我的導師,而且她也好為人師,經常毫不客氣地指點我這,指點我那,好像我從來沒有把事情做合適的能力。不過說實話,我之所以離不開林鴿,完全是因為習慣而不是因為需要。再者,我們自小就相互了解,省卻了很多麻煩。尋找她之外的朋友,我也沒那個心力。我喜歡孤獨。
她接過茶,舉起杯子看了看,也沒說什么。我們埋頭喝了一會兒,她好像忘記了剛才的話題,突然問我:“你怎么還不走?”
“你攆我走是不是急著搶我這個位置?”我玩笑道。
“那當然!看誰敢跟老娘爭,我廢了他!”她邊嬉皮笑臉地說著,邊把杯子握在自己手里。我知道她這是想聊下去了,便從抽屜里摸出一包煙扔在她面前。她看了看,沒動。
“還是走了好,這是一個機會。”省里空缺一個職位,想讓我調過去。我也一直在猶豫,如果過去,肯定對我的寫作有好處,畢竟越往上走信息量越大,平臺也更大??墒?,我走了怎么辦?老公天天忙得不著家,孩子才上小學,公公婆婆馬上要去海南過冬?!澳銢]想想,現在我怎么走得了?”
“走了,走了,一走了之!什么叫走得了?你沒想想你不走怎么辦?”
我驚駭地望著她。
“別這樣看著我,我不習慣人家這樣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嗔怪道。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唉!你啊,揣著明白裝糊涂。跟公公婆婆在一起生活,時間長了哪能會不出問題?”她臉上滿是擔憂的神情,“尤其是你婆婆,可不是個軟茬兒!”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害怕的某種東西好像浮了出來,有了眉目和形狀,“能出什么問題?而且我覺得婆婆心直口快,這樣反而不用處處設防?!?/p>
“能出什么問題?能出‘問題’的問題!”她笑著站起來往外走,“要是平常,心直口快倒不一定是壞事。如果在家里,事事處處都心直口快,那就是問題了!”
出了門口,她又轉回來拿煙。她用煙盒敲著桌子說:“在我們家,我的江山就是打下來的。剛開始我也像你一樣,誰說話都想騎在我頭上。切!豈有此理!”
我坐在那里愣怔了半天。
林鴿原來也是跟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公公是南下的老干部,也曾經是這個市的市委書記。婆婆是當地人,這個媳婦是她欽點的。公公婆婆住的是兩進院,他們住前面一進,婆婆住后面。開始倒也相安無事,“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是她剛剛生了孩子那陣子,大姑姐來看她。按她自己的說法,起風了,她給那姑姐翻找毛衣,隨手把衣柜鎖起來了。其實,鑰匙就擱在柜頂上。姑姐走的時候,婆婆或許想給她帶點東西,畢竟是市委書記家里添丁,送來的東西肯定不會少。結果婆婆發現柜子門打不開。這姑姐挑事,姑姐跟婆婆說,往后還讓我怎么來?也沒跟她告別,一聲不吭地走了。婆婆本就不是受氣的人,指著她質問道:“莫非你姐是賊嗎?她過來,你恨不得把能鎖的都鎖起來!”林鴿賠笑道:“媽,我只是隨手鎖了,鑰匙就在上面。你告訴我一聲,就是把東西全部給她,能值幾個錢?”“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婆婆更起勁了,唾沫星子亂飛,“我活著你就這樣,我要是死了,你幾個姐連這個門也進不來!”
林鴿讓保姆把孩子抱出去,回頭把門關上,跟婆婆有板有眼地講起道理來:“要真論起來,我嫁給你兒子,這個家就是我的家,只要我在這里住一天,所有的東西我都有處置權。這算不算過分?如果你兒子跟我離婚,我保證一個紙片都不會帶走,包括您這個小孫子我都給您留這兒。我說這是不是個理兒?”看見一向不吭聲的媳婦忽然翻臉,婆婆驚得不知所措。林鴿繼續道:“不過,雖然道理是這樣,可您是老,我是小,如果您真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指使我把柜子打開不就得了,怎么能說那么生分的話呢?再一個,要想公道打個顛倒,要是這房子是我姐的,東西她鎖得再嚴實,您會這樣說她嗎?或者說遠點兒,如果我姐在她婆家,連鎖個柜子的權利都沒有,您心里會是什么味兒?”
婆婆也不搭理她,摔門就走了,一直到孫子滿月都沒再露面。
第二次生氣是因為林鴿的老公。她老公是個除了正事不干,什么邪門歪道都會干的人。養鳥遛狗,打兔子釣魚,樣樣精通。上學時,文化課三分之一不及格,可是《紅樓夢》里的人物都跟他干親似的熟絡。從來沒交過作業,初中時就辦過個人書畫展,現在兜里揣著國家級書法家和美術家協會金燦燦的會員證書。手無縛雞之力,拿過全省羽毛球單打冠軍。嘴里沒一句正經話,單口相聲上過中央電視臺。拿《易經》算命,一掐一個準兒??傊痪湓?,是個歪才。
那天婆婆到他們家看孫子,一進門,就看見兒子坐在小板凳上,正給斜躺在貴妃椅上的林鴿修腳。他把指甲油小心地抹在老婆腳趾甲上,邊抹還邊拿嘴吹著。婆婆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大吼一聲,把兒子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過去點著兒子的腦袋說:“你真是狗屎扶不上墻?。男〉酱螅覜]舍得讓你給我拿過一次針頭線腦,筷子掉地下我都不讓你撿,怕累著你!現在你倒好,三十多歲了,還是一兜軟泥。你這個畜生真是比阿斗還阿斗??!”林鴿慢悠悠地站了起來,說:“媽,您老坐這兒慢慢數叨他。您想想,除了您說說他,平日里誰敢說他一句?我敢吭一聲,他不把我吃了才怪!”她把老公拉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你啊,也不是媽吵你。你真不像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孩子在外面跟人打架,得我去幫他出氣;家里便池壞了,我一個女人家抱著幾十斤重的東西往樓上搬。就這,你還覺得娶我吃了多大虧,不知道的還想著我撿了多大個便宜!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嗎?今天媽來了,咱讓她好好評評理!”
她婆婆氣得病了一場,給兒子買了一套房子,讓他們搬離了這個院子。
晚上下班,心里七上八下的,有點煩。走到我們家樓下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沒有上樓,重新拐回到河堤上。我看到渡船正忙忙碌碌地運送著兩岸的行人,霧靄層層疊疊地升了起來,河對岸的城市在我眼前慢慢地消逝。我鋪了一張報紙坐下來。河堤上生長著茂密的茅草,我一根一根撕扯著它們。我喜歡聽它們折斷時的聲音,很脆,很甜,也很傷感。
四
周五下午,閑坐無聊,想著孩子今天會提前放學,我早早地就回了家。剛打開家門,我就聽見婆婆在廚房里和誰嘟嘟囔囔說話:“……孩子就是這樣,要打,你就得打改他。要是打不改就別下手。給他吃,給他穿,不就對得起他了,還要咋樣?你看看我……”
肯定是誰來串門,她又在痛說革命家史。自小到大,孩子們沒有一個不怕她的。孩子小的時候,她從不在家里偷偷摸摸打他們,而是拉到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面打,一定要讓打孩子產生巨大的社會效果才會罷手,她因此得過惡名。后來五個子女陸續考上大學,她打孩子的古怪行為又傳為美談。不過,奇怪的是,孩子犯了小錯她打,真正犯了大錯她反而不管了。下河洗澡、逃課、撒謊,這都是開打的理由。但是不小心把水桶掉井里,熱水瓶弄打了(這在那個時代都是大事),她只是一笑了之,從不責怪。有一次我老公把一只祖傳的花瓶摔碎了,她拿把笤帚把碎片掃了出去,一句責怪話都沒說,好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后來老公上了大學,問她這些事。她說,犯了小錯不打你們,長大了就會犯大錯。你們犯了大錯,自己都嚇壞了,我再打你,你怎么活?
婆婆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只活下來五個。在她家,實行的是一家三制:五個孩子中,有喊她娘的,有喊她嬸子的,也有喊媽的。大姐、三姐和我老公喊娘,二姐喊嬸子,小叔子喊媽。二姐之所以喊她嬸子,是因為生活困難時期,她得了重病,眼看著奄奄一息,母親就把她扔在外面的一張席子上,聽天由命了。隔壁沒閨女的大娘知道這事后,把二姐抱回屋里了,二姐在大娘家撿了條命,管大娘喊娘。大娘去世后,二姐又回到了家里,從此就喊母親嬸子了。
有小叔子的時候,公公已經調到了縣城工作。可能婆婆覺得喊媽比較洋氣,能配得上城里的生活,所以就讓老兒子喊媽。僅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來婆婆是一個害怕掉隊的人。尤其是來到城市里,她像站在懸崖邊上一樣害怕掉下去,拼命模仿城里人的一切,除了語言——也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想改變自己的土話。兒子責怪她說,她土話里什么都帶“子”,什么面條子、菜葉子、茶杯子,聽了讓人笑話。有一次她跟我說,要我幫她弄一張表子。我駭然道:“什么表子?”她說想辦一個老年證,需要填一張表子。抽油煙機壞了,她給兒子打電話,“咱家那個機子壞了,你快讓人修修?!眱鹤游竦靥嵝阉螅裁炊疾粠А白印绷?,變成凳、褲、襪,每每還聽見她帶著孫女,“走,買個包(包子)吃。”聽了更是讓人哭笑不得。
為了弄清楚路牌、廣告等各種用文字標示的東西,她開始學識字,那時她已經快七十歲了。一年下來,竟寫了十幾本,字也學會了不少。兒子為了鼓勵她,讓她把家族的歷史寫下來,說我寫小說用得著。她廢寢忘食地寫了半年,拿給我看。三個筆記本,寫得滿滿當當的,就是沒人看得懂。我讓她念了一段,聽著還真是那么回事兒。估計女書就是這么發明的。
若是廚房熱鬧,一定是孩子的三姑來了,在廚房陪婆婆做飯。新來的保姆也在里面??匆娢一貋?,三姐忙拍了拍手走出來。她最近老到我們家來,怕新來的保姆不適應,什么事她都手把手教。我說過她多少次,這家是我的家,不是她的家,不要什么事都管,讓保姆無所適從。莫非你自己的家寧愿不管,也得把我們家管了?不說她還好,說說她好像把這事給挑明了,反而正大光明地管起事兒來。要不是礙著老太太,我真的會把她轟走。
“剛才我們在那兒說大姐的孩子哩!”她接過我的包,拿在自己手里,好像我是客人,她才是這里的主人,“這孩子也太不像話,他爸通過部隊一個老首長,好不容易把他安排到北京一家國企上班,一年也不回來一趟,平時電話都很少打。誰知道自己不吭氣找個湖南的女孩結婚了,等咱大姐知道,他又把婚離了……”她話匣子一打開,至少是一部中篇小說。“離就離了唄,誰知道還留下個孩子,讓大姐管都沒法管?!?/p>
我應付了幾句,趕緊躲到衛生間去了。衛生間里亂糟糟的。房子小,多一個人就更亂,這老三又不檢點。我這幾個婆姐,唯老三像母親,熱心腸,就是嘴太碎。我在里面收拾了一下,洗了洗臉,想著這么半天時間,她肯定又回廚房了。誰知道我出來,她還在衛生間門口等著我。
“我頭疼,還暈,我想躺一會兒?!闭f著我就往臥室走。最近心里煩得很,沒一點說話的興頭。我還沒躺下,她的手已經搭在我的額頭上。她和大姐都是醫生。
我閉上眼睛,竟真的天旋地轉眩暈起來。
“這個保姆啊,得換,我聽咱娘說了,發現她翻口袋,手腳不干凈?!彼氖謴奈翌^上轉移到了手腕上,一本正經地給我號起脈來。
這話是怎么說的!我氣得恨不得坐起來跺她兩腳,可這時剛好公公把孩子接回來了,她一陣風似的旋了出去。
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記得我剛有小孩那陣子,她休假在娘家。有一次,婆婆把孩子抱在懷里親她。估計是老年人口氣重,再加上她愛吃蔥姜蒜之類的東西,孩子拼命躲著她,邊哭邊把頭往兩邊扭。她越是這樣,婆婆越是追著親她。我說:“娘,你的臉別離孩子那么近?!?/p>
“咦!咋啦?”婆婆突然站起來,把孩子像一塊磚頭似的扔在床上,“就不興我跟孫女親親???”
孩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拼命踢騰著,小嘴像魚一樣吐著泡泡。我既心疼又羞愧,滿面通紅,一時不知所措。我看著坐在一邊的三姐,她是醫生,知道衛生常識,原指望她幫我說幾句。誰知三姐沒事人一樣抱起孩子,說:“孩子嘛,越潑皮就越健康,讓她餓著點兒,凍著點兒,哪怕鼻涕稀里哈拉的,不礙事!你要是讓她吃飽穿暖,天天捧在手心里,非生病不可!”
我不喜歡她,大約是從那時開始的。
月子里,婆婆說三姐有風濕,不能沾水,她沒為我做過一頓飯。我老公回來陪我,給孩子洗尿布。我婆婆悄悄跟我說,可別讓他再干這個了,男人干這不吉利。大月子里,我自己起來給孩子洗涮,后來提起都沒人相信。
我婆婆卻偏偏最喜歡這個女兒。二姐是那種走到哪兒都手腳不閑、干凈利索的人,因為嘴笨,婆婆一輩子都不待見她。
三姐把孩子安置好寫作業,又來到我床前。我已經坐起來了,那陣眩暈勁兒過去,感覺好像是虛脫一般。她跟我嘮叨起孩子在學校的表現來,這也是我的煩心事。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有逆反心理,我越強調什么,她越不做什么,說多了她還跟你急。
“我去見了幾次她老師。人家很不高興,說這孩子最近老是心不在焉,上課不注意聽講,作業粗枝大葉,跟同學也不是太合群……”
“管她呢,她爸交代她說,只要語文英語兩門功課學好了,其他不用管。我看這兩門課還行。”我皺著眉頭打斷她的話。這孩子雖然毛病不少,但也不是一無是處。
“老師說,她有時候還撒謊?!?/p>
“小孩子都這樣,只要有是非觀念就行?!?/p>
“她的穿著也太出格,有時候學校集體活動她也不穿校服?!?/p>
“孩子一點個性沒有,也成問題?!?/p>
她還想說什么,孩子突然出現在門口,哭喪著臉朝她嘟囔道:“三姑,你能不能不在我爸我媽面前說我的壞話?。俊?/p>
“你這孩子,一點禮貌都不懂!”三姐拍著腿說。
(中篇節選)
選自《北京文學》2017年第12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