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治吏”小史:毒莫毒兮“合虎藥”
清代法庭審判(陳亞元收藏)
明清時的地方官府衙門,是一個龐大的官僚機構。除了領正式俸祿的“官”外,還有一批操辦文牘的“胥吏”和跑腿聽差的“差役”,合稱“吏役”。雖說不入流品、收入菲薄,但一干人把持衙門、操縱官員,成日和惡行結黨,與刁獪同行,人見人怕,鬼見鬼愁。人們冠之以“蠹”,胥吏稱“蠹吏”,差役稱“蠹役”,統稱“衙蠹”。“蠹”者,蛀蟲也,害民之蟲也。
衙門中的吏役,是一個龐大的工作群。胥吏一部,主要有“吏戶禮兵刑工”六房,各房主管稱“司吏”,1人;輔佐人員稱“典吏”,2人。手下有書手或書辦。六房外,還有負責公文收發的“承發”,負責檔案管理的“冊庫”,以及儒學、驛鋪、倉管、巡檢司等部門的屬吏。甚至還配備有“陰陽生”,明代同安有65名,清代裁減剩1名,負責守堂打更。[1]
而差役一部,清代同安縣衙配備有:門子2名,皂隸16名,馬快8名,仵作3名,禁卒8名,轎傘扇夫7名,茶庫子1名,庫夫2名,斗級4名,民壯20名(清末,民壯增至50名)。除此,在縣丞、典史、教諭手下也有差役若干。在廈門島的興泉永道衙門和廈防廳,也都配備民壯各30名和20名。[2]
這些名目種種的差役,還都是正規編制內的人員,領取的也是合法的“工食銀”。在差役之外,另外還有“白役”若干。“白役”,也就是衙門中的編外人員和臨時工。
縣府衙役地位本來已經很低下,“白役”還在衙役底下。只要一人在官廳當衙役,就有十個人愿意在底下幫襯他。這十人不拿工食銀,但他們的父母妻子要吃要喝,就必須找小民們討要了。衙役有這么一群白役兄弟撐腰,膽氣就更粗了。《同安縣志》說,同安的衙蠹一向號稱驕悍,即使是退休的鄉宦,還是沒出仕的鄉紳,偶爾觸犯了他們的鋒芒,就會隨時遭受他們肆意的凌辱。而草民細民受到的欺壓就更不用說了。[3]這么一大幫的胥吏、差役和白役狼虎一般地活躍在城鄉之間,掌控著政府的實際大權。
康熙五十二年(1713),朱奇珍到同安任知縣。剛來時他熱忱盈盈、抱負滿滿,一心想為同安民眾做點事。上任后就成天釘在公堂上,等著官司隨到隨辦,讓百姓不致因官司而耽誤本業。現實卻讓朱知縣大感失望,成天只能在內堂靜坐,無案可審。一追究,發現竟然是衙役在作怪。同安衙門慣例,疑犯拘押到縣城,如果不先滿足衙役的金錢欲望,就扣押著不肯上報。甚至將疑犯羈押在飯店里,成天索要這個費那個費的。朱奇珍感言,這不就是讓人“坐無名之監”和“受無罪之罰”。有衙役從中作梗,一頭無案可審,一頭有冤難伸,“累民妨業,殊可痛恨”。賺取“時間差”的,還有胥吏。六房中的書吏,本都是識文斷字之人,但一有案情發生,也不怕斯文掃地,千方營利。主官判案時,遇到不能一時決斷的案子,需要書吏查覆。書吏便將此視為奇貨可居,有錢打點的,設法替他袒護,回復隨傳隨辦;無利可圖的,則滯留不辦的有之,上下其手的也有之。朱奇珍決心嚴禁這類“蒙弊官長,冤抑民情”的惡行,他下令今后若有將案件擱置不辦而索要財物的,當事人可以上報查究,輕的戴枷免職,重的依法懲辦。面對著這些悍役猾吏,朱奇珍恐怕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4]
胥吏圖(《清末的三百六十行》)
這種欺瞞官長、霸凌良善的事,積弊甚久,流傳甚廣。《廈門志》說,廈門的百姓最害怕到同安縣打官司,奸民就利用這一點,四處找衙門告狀,縣衙的差役就借著傳票到處生事。那些“白役”,找那些和傳票姓名相似的人,一會兒說人家欠糧,一會兒說要追交欠債,四處訛詐。他們在蕹菜河設立班房,俗稱“間仔”。興泉永道周凱在任上暗中訪查到這情況,領兵毀掉班館,痛懲惡徒,情況才稍有收斂。[5]
道光十一年(1831),監察御史陳功回鄉為父守孝。出于職業本能,在守孝時間內陳功對福建、廈門的民情、官情打探頗多。三年守孝結束,陳功回任監察御史,將在閩的見聞擇要上報朝廷。閩省吏治就是其中之一。他說道:
當前書吏為害最嚴重的莫過于汀州、龍巖、漳州和泉州。官員和百姓言語不通,聽任值堂的書辦信口傳述,以至于黑白不分,是非倒置。官長明明受到下屬的欺騙卻沒有感覺。差役的殃民,閩縣和侯官有“土地堂”,遇有被問訊的人,先行拘押在土地堂里。懂得行賄的,就給他干凈的房間;如果勒索不成,就鎖禁在污穢黑暗的房間。同安、晉江各縣,則有班館。無論原告、被告,都予以關押。經常關押到八九百人,竟然二三年不能見主辦官一面。一遇到酷暑嚴寒,無辜而死的人數不在少數。生員、貢生有事到官,無論是非曲直,并不交給學官,一概實行鎖禁。前年同安縣生員呂鳴,竟被關押斃命于班館中,卻沒聽說加以查究。至于廈門地方,則又有私館,俗呼為“間仔”,在本地的甕菜河、戶部街等處。該地差役整年在通衢要路攔截捉拿百姓,用“欠糧”為詞將人關入班館中,多方恐嚇敲詐,經常有數年不能回家的。漳泉各府,每遇命案。主官就帶領胥役百余人到處搜拿人犯。厲害的,則故意拖延,放任差役私下收受財禮。竟有先將尸身用鹽泡浸,以便索錢敲詐之事。近來又有“虎藥”的名目,害民尤慘。一有命案,不準尸親指告正兇。先羅列出各富戶的名單。每出一份差票(官府傳人憑證),少的牽扯三十余家,多的牽扯五六十家。捏造罪名,株連牽累,貧富都受其害。如廈門民人陳全,被差役私押十七個月。最后要販賣一名婦人,用銀子賄賂官差,才肯放回。這就是“虎藥”的明驗。胥役最強橫的,莫過安溪縣的書辦吳珍,廈門廳的陶亨、陳意。陶陳二人身為總差,每天待在廳署中,把持公事。歷任的官長,無不倚為心腹的。因此名義上雖是差役,但家資積累到了三四十萬之多。[6]
道光皇帝接報,飭令閩省大吏查明此事,嚴懲犯案之人。一年后,福建地方連續二次來報,對陳功的舉報條目逐條進行洗白。不過辯白書也不能不承認,書吏確有利用官民的語言差異,“顛倒舞弊”;下鄉辦案,確實帶了大批兵丁差役;夏日遇命案辦理不及,確有用海沙掩蓋尸身等情事。當初原打算修理福建官場的道光,只好無奈地用希望“認真整頓,方為不負委任”來敷衍收場。
衙役押解囚犯(《遺失在西方的中國史》)
陳功是閩縣人,對廈門“虎藥”的理解略有偏差。《廈門志》中有“合虎藥”一詞,其說法是:訟師、闖棍、衙役三者合而為一,擇肥而噬,名叫“合虎藥”。那些人專門敲詐與人有不正當關系的婦女,或借著官司來敲詐錢財。官員對此不察辨內情,姑息容忍他們,就使得他們更目無法紀。[7]
訟師以寫狀書、打官司為生,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是其職業本能。廈門民間的傳言就有“不怕官,怕訟師”。闖棍,則是群無賴惡少,成日游手好閑,尋釁滋事。[8]《申報》曾報道說,廈門的闖棍最多,也最蠻橫。酗酒斗毆,敲詐掠奪,恃強凌弱,無惡不為。這伙人大半是被革職的兵丁,他們和衙門吏役勾結成黨,遇事生風。小民畏之就如同出山之虎。[9]
訟師、闖棍、衙役三方勢力組合成利益共同體,為非作歹。閩人好訟,一有官司發生,正中了“合虎藥”的下懷。其敲詐取財的手段,無所不有。曾任過馬巷推官的程榮春有文告勸人莫要打官司,他說:
訟棍衙蠹,沒有不喜歡人告狀的,總慫恿人打官司。老是說告狀費用不多,告了官可以出出怨氣。你們百姓聽信了這些話,就是不想告狀的也要告了。鄉里離縣城路程遠的有幾十里,近的也要好幾里,一路上風塵仆仆,浪費時日,耽誤正業。從告狀那天起,到結案時止,沒有一件事不要花錢的。遞上一份狀子,就要先交“狀式錢”,訟師要“做狀錢”,代書要“戳記錢”,差役要“保家錢”。案子不受理,也就罷了。一旦受理,又要“抄批錢”;傳票一出,又要“草鞋錢”“差禮錢”。案子不審理,也就罷了。一旦審理,又要“稟到錢”“干證錢”“歇家錢”“鋪堂錢”“甘結錢”。案子不管是輸是贏,你們的家產早已變賣去了,你們的身體早已折磨壞了。[10]
衙役巡街(網絡配圖)
閩南是宗族械斗名區,一有械斗發生,就如同節日來臨。各類人物紛紛上場,分沾利益。閩中名儒陳壽祺有械斗記錄:
同安縣的灌口有兩戶大姓人家,叫“東蔡”和“西蔡”。一年冬天,東蔡和與小姓的陳氏發生械斗,各有傷亡。蔡姓富,陳姓窮,縣官就向東蔡索賄,東蔡答應給銀子若干。縣官的門房某、差役某,以收取伙食費的名義,再索要銀子若干。差役說:“你們多給我銀子,我還能為你們開脫別的案子。”他們先把收來的錢填飽了私囊,才將剩余的銀子交給官府。上交的賄金不滿約定的數量,縣里再派差役索要錢財。東蔡人怒了,群毆差役。差役們趕忙逃走,帶隊的巡檢年老跑不動,被民眾痛毆一場。縣官以“毆官拒捕”的罪名將案情上報省府,索賄的實情卻隱瞞不說。省府大吏調動軍隊前來彈壓,東蔡人聞訊逃跑一空。西蔡人害怕受到株連,就主動承擔軍隊和差役的一切供給,又集資交款給縣官。縣官高興了,答應西蔡的要求,軍隊逗留了幾個月才離去。而東蔡參與殺人和毆官的人員,最后還是一個也沒捉到。[11]
歷來有見地的官員都極其痛恨衙蠹。嘉慶年間的閩浙總督汪志伊,對他的部屬出言就頗為不遜。他說:
凡是良善之民,很少有充當胥役。那些奸胥猾役,全都是本地的地棍土豪充當的。作奸犯科,諸弊百出。遇到有命盜案件,就串通奸民、訟棍,選擇那些身家殷實的,要么誣指他們為首犯,要么羅織罪名稱作同伙,要么株連一同拘押。任意地訛詐,一定要滿足他們的貪欲才肯罷手。等到正犯捉拿到案,又教唆他們隨意牽連,把他們當做索詐分肥之地。而要緊的人犯,反而不過問。甚至通風送信,讓他們遠逃。即使有地方官發憤要緝捕兇犯,這些人面從心違,最終沒有一名能夠拿獲。而昏庸貪鄙的官員,又墮入他們的算計中,儼然同狼狽勾結一般。因此不肅淸他們,即使有美意良法也不能實行。然而全部嚴拿究辦,那么衙蠹與匪類勾結得更加堅固,反而使地方官成了孤立之勢。不得已,留下他們來以毒攻毒。[12]
衙役與犯人(網絡配圖)
歷來各級政府,對衙蠹也制訂了種種懲罰規定。閩省對聚斂民財的蠹役,有“鎖項羈足”之罰。乾隆五十四年(1789),興泉永道胡世銓嫌這項懲罰不能區別對待罪行的輕重,因此向省府建議:
制造粗大的鐵環,在脖上環繞鎖定,鎖下墜掛著大的鐵響鈴。按犯人身材的高矮,用鐵鏈將鐵環和腳鐐串連起來。如果是判一年徒刑的,叫他掛兩年,其他按照徒期的多少遞加。刑滿之日,刺面釋放。如果犯人刑罰在“枷責”(戴枷服刑)以下的,不管戴枷的時限日期,一律掛滿一年。使他終身被人恥辱,貽笑鄉閭。希望各差役能觸目驚心,希望百姓平安,蠹役害怕。他所獲得的贓錢以及毀碎的器具,應如本道所要求的,加倍追賠。[13]
枷號是一種恥辱刑。枷號重量,乾隆時規定,尋常枷號重25斤,重枷重35斤。依《大清律例》,蠹役恐嚇索詐貧民的,重的可以受杖刑、發邊充軍或受絞刑。但胡世銓認為這樣做的效果并不大。一是定罪需要層層審批,耗費時日;二是衙蠹之間聲氣相通,互相包庇拖延,有的甚至能僥幸漏網逃脫,達不到及時懲戒之效。還不如用粗大鐵鏈鎖定手腳和脖子,讓他在眾人的羞辱中傴僂終生。胡世銓的設想不知實現了沒有。道光二十四年(1844),刑部左侍郎黃爵審理同安衙役蠹民一案,疑犯7名,逃走了3個,判了3個。結案稱:
縣衙差役王子儀,借端威脅詐騙數民洋銀從10元到30元不等,依洋銀1元折合紋銀6錢,詐取數目已在10兩以上,而且累計多次,情節可惡。判其從重發配極邊煙瘴地區充軍,并依照規定在面上刺字。
灌口差役陳武藝,開設鹽館,私自捕捉老弱鹽民,捆縛毆打,強奪成品鹽,糾集兇徒惡棍屢次生事,擾害良民。判其發配4千里外極邊遠地區,并依照規定在面上刺字。[14]
巡檢衙門弓兵楊天平,冒名頂替已故的劉才兼職該縣馬快,又是陳武藝一案從犯,助紂為虐。判其楊天平革去弓兵、馬快職務,杖刑100下,徒刑3年。
即使律法再嚴苛,衙蠹們照樣我“蠹”我素,蠹吏蠹役照樣橫行,“合虎藥”照樣害民。光緒末年報章依然有“合虎藥”的消息:
合虎藥者,乃衙門搭臺害人之別名也。廈門衙署書隸慣串訟棍、唆令慣訟之徒出名,擇肥懦之民藉端勾通勒詐,害人匪淺。每年三節(注:春節、端午、中秋)將近,若輩即恃此為生財之道,即有明慎官長恐鄉民訟累不即批提,只批差查。而堂上一點硃,民間千滴血。一票到手,利息百倍。官亦墮其術中矣。近屆年終,此等控案尤多,不知吾民之安分者,將何以了此殘冬也,噫。[15]
清末蕭寶芬的也有“虎藥”一首,只是將“合虎藥”說成“調虎藥”。
[題注]勾通胥役,捏詞妄控,號為“調虎藥”
吏胥丁役亦相邀,
臂指供余氣愈驕。
人畏儒生如畏虎,
只因虎藥善烹調。[16]
[1]見康熙《同安縣志》卷2官守志。
[2]見嘉慶《同安縣志》卷5經費,民國《同安縣志》卷12度支。
[3]見嘉慶《同安縣志》卷14風俗
[4]《古代榜文告示匯存》第6冊《朱奇政告示》:《飭書吏示》《飭各役示》。
[5]見《廈門志》卷15。
[6]原文見《清道光朝實錄》卷191。
[7]原文見《廈門志》卷15。
[8]見《廈門志》卷15。
[9]原文見《申報》光緒13年8月10日(1887年9月26日)。
[10]原文見程榮春《勸民息訟示》,《泉州從政紀略》卷2。
[11]見陳壽祺《治南獄事錄》,《左海文集》卷3。
[12]汪志伊:《敬陳治化漳泉風俗疏》,《魏源全集(第14冊)皇朝經世文編》卷23。
[13]原文見《福建省例》刑政例(下)。
[14]見黃爵滋《審明蠹役詐贓疏》,《黃少司寇(爵滋)奏疏》卷15。
[15]《申報》光緒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897年1月29日)
[16]蕭寶芬:《虎藥》,《鷺江竹枝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