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5月02日 作者:劉鴻伏
讀古人寫的食譜,是很有意思的,讀多了,就對每個朝代的所謂飲食文化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中國人崇尚吃,西方人崇尚性,這是東西方文化的一大差異。中國人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域都能吃出花樣來,所謂“一招鮮,吃遍天”就是這個意思。中國的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古人吃的東西,都是“無公害”的“綠色食品”之類,所以,我的感覺是古人比今人要幸運多了。
唐代的中國是足以讓中國人自豪一萬年的偉大帝國,以詩為核心的文化自不必說了,改革開放到跨國婚姻、跨國商貿的程度,也不必說了,博大廣袤的疆土與國富民強也不說了,僅唐代的飲食文化,就可以見出一個偉大帝國的創新與廣博大氣來。
從正史及一些零星的關于唐代的食單上,我注意到了唐玄宗與楊貴妃在華清宮經常一起吃一種叫“駝蹄羹”的湯。這種東西是以駱駝蹄掌為主要原料再輔以其他山珍烹制的羹湯,聽說“一甌值千金”,但如何烹制法,史料闕如。唐玄宗除了與楊玉環同吃駝蹄羹,還請安祿山這個胡兒吃過“野豬鲊”。野豬鲊是野豬肉剔骨煮熟,晾干切片,用粳米飯相拌,加上茱萸子和食鹽放入壇內,黃泥密封晾曬經月,再蒸熟加各種佐料食之,其味鮮美無比。而奸相李林甫家有一種“甘露羹”,是用何首烏、鹿血、鹿筋制作的美味,在唐代很是著名,據說吃了可以讓人返老還童、白發轉青。唐懿宗與同昌公主所食“紅虬脯”,我是無論如何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東西的,查工具書得知“虬”為傳說中的無角龍,長須卷曲濃密,而“紅虬脯長一丈,以箸抑之,無三數分,撤即復如狀”大約是一種韌性極強的帶狀食物了。“脯”為肉類,什么肉就不知道了。
除了這些皇族和大官的名食,還有一種在唐代頗為流行的美食,叫做“渾羊歿忽”,名字帶點“胡”味,何人所創不太清楚,大約是宮廷流傳到達官富豪與士大夫家庭的。其制法是:殺鵝去毛除內臟,再填以五味肉末與糯米,再殺一頭大羊去內臟,將鵝置入羊腹,放在火上燒烤,待整頭羊烤得金黃熟透,棄羊不用,取羊腹中鵝分而食之。這種吃法,似乎早已失傳了,肯定好吃,但未免太浪費了些,所以說,大唐就是大唐,講氣派的。
唐代還有兩道菜屬政治色彩比較濃而且只見于民間的:一是“氽雙脆”,豬肚、鴨胗下開水鍋,諧音“攛雙丞”,恨周興、來俊臣(二人為武則天時左丞、御史中丞)也;二是“剝豹皮”,烏雞皮、海蟄皮、豬皮下火鍋,以影射時稱“三豹”的王旭、李嵩、李全文,老百姓恨他們“鳩毒無儀”、“精神殘刻”。
唐代思想開放,社會繁榮,名人自創名菜,老百姓也變著花樣,宮廷吃食更是令人匪夷所思,飲食文化發達是十分自然的事。
五代時北方豪族韓熙載到南唐做了大官,但受到后主李煜的猜忌,只好沉湎于聲色。李煜派畫師顧閎中到韓家窺探,顧氏憑記憶繪出反映韓熙載夜開豪宴的長卷呈給后主。這幅《韓熙載夜宴圖》,遂成為中國畫史上最著名的一幅反映古人豪宴情況的不朽之作。畫面分為五個部分:一部分描繪美髯長身的韓熙載與眾賓客宴前聽樂伎彈琵琶;二部分表現韓熙載為跳六幺舞的家妓王屋山助興擊鼓;三部分歇息圖景;四部分坦腹聽樂;五部分散宴送客。整個畫面并未涉筆飲食的場面,但你會感覺出那種豪奢程度。
宋代詞風大盛,但飲食的創新就遜色于唐代,宋人講究精致,唐人講究天下渾融,吸納性強。宋徽宗很愛華貴的餐具與酒器,他在一次大宴時拿出一套玉制酒器,華美到讓他擔心臣子們議論太過奢華的程度。他還有一個心愛的駱駝狀玉酒甕,可貯酒數斗,在外游玩時用蠟封住帶在身邊,只要去掉封蠟,便駱駝吐酒。縱觀宋代,宮廷飲食中獨創的名食甚少。鵝肉似乎算得上美味,關于食鵝,朝廷還有規定,官員吃鵝會有不廉的嫌疑。大家都知道蘇東坡一生最喜吃鵝,有關傳說也不少。東坡可謂文學天才,他在飲食上也有不少發明,如“東坡肘子”及煮酒的技巧,他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除了東坡這樣的名人飲食有一定講求,宋人的吃食,并無特別高明與獨到的地方。就是西湖蘇堤上被趙構大加稱賞的“宋五嫂魚羹”,也不過就是將魚湯熬得鮮美一些罷了。其他如宋小巴子的血肚羹,恐怕還不如今天湖南新化縣的“三合湯”(牛血、牛肉、牛肚加山蒼子油)。《楓窗小牘》記載的北宋不少名牌食品,也不過平常東西而已,無非王樓梅花包子、薛家羊肉飯、徐家瓠羹、梅家鵝炙等等。倒是宋人有一個發明,為后來的文人士大夫們所效仿:以“妓鞋飲酒”。拿妓女的繡花鞋盛了酒來喝,宋人以為風流風雅,今人也許會不屑一顧,因為有礙衛生文明。
真正稱得上將飲食文化發揚光大的,要算明清兩代。這兩代著錄吃食的書極多,幾乎凡文人都會在筆下提及飲食,專門研究的著作也不在少數。明代萬歷年間有一個大官叫周舜五,此人對太湖中生長的一種草本植物——莼菜極其偏愛,幾乎食必有此物,且有辭官歸隱太湖專為吃那莼菜之舉,一時傳為佳話。所以畫家張君度還專為他繪了一幅《采莼圖》,名士題跋者不少。此事流傳極廣,不過,周舜五這人,我看倒有幾分做作,無非文人故伎,以此搏名而已。在明代一些筆記體小說中,常見有關于“盒子會”的描寫。“盒子會”是南京青樓妓女炫耀烹調技藝的一種聚會,也是烹調比賽的意思。妓女們將自制的菜肴、菜點、面食,用提盒裝了,約定時間和地點,齊集一起,然后請風流名士或美食家逐一品嘗評點,分出高下。一者張其艷幟,再者作一集體廣告,當然也是姐妹們嬉戲與交流的機會。余懷的《板橋雜記》曾對此作過詳盡的記述,《金瓶梅》第四十五回也描寫了桂姐在五姨媽家做過盒子會。“盒子會”自明代才有,明代社會風氣糜爛,娼妓業發達,妓女們連帶著也推動了飲食文化的發展。妓女們的食品講究的是“精潔”兩字,名酒好茶、荷花細餅,加上絲竹裊裊,“盒子會”便有一種獨特的飲食韻味了。
和妓女的“盒子會”有相同之處的是文人的“蟹會”與士大夫的“湯餅會”。大文豪張岱與一幫文友在紹興城曾成立過一個“蟹會”。九月秋高,菊黃蟹肥之時,張岱便邀集一幫文友聚于菊圃,設蟹宴、飲美酒、品佳茗、賦好詞,逸興遄飛,望之如神仙中人。據《陶庵夢記》上記錄,蟹會上是每人六只大肥蟹,以小木錘敲開蟹殼,就了花雕、女兒紅這類美酒食之。
其實,這種文人的飲食聚會,自古就很流行。文人愛成堆,成堆便離不開飲食、棋書琴酒。如“曲水流觴”就是一例,王羲之的《蘭亭序》對此寫得十分精絕生動。“觴”為酒器,以漆、木、銅為之,雙耳,質輕薄,以之盛酒,放入曲曲流水之中任其飄流,岸上雅士文人順手取而飲之,可謂別出心裁,見出文人的風雅與生活的情趣,堪稱飲食文化的高境界。唐代詩仙李太白與長安城中其余酒中七仙一起名揚海內,太白的飲酒且不論,寫酒的詩也不談,他作過一篇堪與書圣《蘭亭序》齊名的文人飲宴聚會的名篇,叫《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中有“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以醉月”的句子,且有“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這樣不朽的絕唱。由飲宴而文化,由文化而哲思,只有中國人才會從“吃”中悟出道理來。宋代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也是文人宴樂引發的千古名文,所以真正的飲食文化是離不開文人們的創造的。當然,還有另一篇由文人聚會飲宴引發的曠古絕響,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的,那就是唐代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國人千余年來都會背誦“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名句。王勃參與了一次著名的宴會,寫了一篇著名的散文,這是否算飲食文化的派生物,且不必去深究。
本文摘自劉鴻伏先生的著作《文物古董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