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知己足夠走完一生
每個人的世界里，大約都有一兩間不可以打開的屋子。幽暗自守，不可示人。
《雷雨》里的周樸園，有一間房，里面的家具陳設三十年不變。即使潮悶的梅雨季節，連窗子也不打開，為一個人。白素貞也有自己的兩間房。莽撞的許仙打開了白娘子的一間房：掀開帳子一看，漂亮賢淑的妻子，果然是千年蛇妖。卻不知道白素貞還有另一間屋子：朝夕相處的丫鬟小青，曾是個男人，比他許仙還要更愛白素貞。若知道，情何以堪！
幾年前，我寫過一篇《青蛇絕戀》，寫的是青白之戀，看客以為是我在胡編，其實，我哪有那個膽量！不過是將清代演出的《白蛇傳》第一折《雙蛇斗》展開了寫，添枝繪朵，花開一樹。不知道現在的京劇《白蛇傳》為什么刪掉那一折，開場便是來到西湖邊。張火丁主演的京劇《白蛇傳》里，白素貞出場，主仆二人游西湖：“這一旁是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旁好樓臺緊傍著三潭，蘇堤上楊柳絲把船兒輕挽，顫風中桃李花似怯春寒。”好溫柔的西湖呀，舞臺布景搭好了，只待主角登臺：遇到了靈隱掃墓歸來的許仙。于是借傘還傘，風雨同舟過西湖。入題好快。
舊話重提，說說小青和白素貞的那段過往。在未遇許仙之前，在未來錢塘之前，白素貞是峨眉山千年蛇仙，小青是青峰山的青蛇大仙，兩位大仙，一個思春，一個鐘情。原本是多好的姻緣呀，不擾世人，戶籍相同的兩位妖仙，躲在山中別墅里，共享愛情甜蜜。可是，世上姻緣偏就是錯配的。瞧兩位大仙初遇時的對白。白素貞：原來是青蛇仙翁，我來問你，擋住云頭，擋我去路，是何意也？青蛇：白蛇仙子，我對你實言了吧，我看你品貌端正，意欲和你在青峰寶洞，結成終生伴侶……。白素貞：休得胡言！美女不接受，于是青蛇拔劍，試圖武力拿下一個美嬌妻。雙蛇劍斗，青蛇敗下。因為愛，他愿意換掉性別，自降身份，低眉做白素貞的丫鬟。說好了，肝膽相照，患難與共，若三心二意便遭五雷轟。
于是，他陪著她，斷橋遇許仙；陪她夜盜庫銀，心驚肉跳；眼看她喝掉許仙勸下的雄黃酒，阻攔不得；陪她上仙山盜靈芝仙草，去救薄情郎；陪她水漫金山，大戰法海……一個燒柴，一個遞薪。愛到無處可退，眼睜睜看她為一個塵世小男人，一步步，把自己送進了雷峰塔。在他小青心里，白素貞那么重，是一輩子的信仰。在白素貞自己心里，她是輕的，可為許仙奉掉自己一切，包括自由。
小青這一世，沒做成白素貞的戀人，卻做了她的知己，為她流淚，為她受傷，為她孤獨……但是，一輩子，和她在一起，在一條戰線上。無愧，無憾，值了。愛情總是那么短命，一杯雄黃酒，試出了妖和人，也試出了真心和薄情。只有知己，永遠不改初衷，不遠不近。
我想，若愛一個人，就不問前塵地去深愛。或者轉身，另辟大道，做他或她的風雨知己。這個世上，如果遇到小青們，不能一一去嫁，就實惠地引做知己吧。知己可以再添三兩個，愛情卻需愛一場收一場了，因為一則情多傷神，二則分身乏術。所以，聰明的女子懂得，愛情易碎難保鮮，許仙不會是一輩子的許仙，只有知己，那么近那么親，兩肋插刀，天下的負心人最后都要吃小青一劍。
其實，歲月說長不長，一個知己足夠走完一生。在燈光朦朧的茶樓里，與他長相見，聽他說愛情，說傷心事。像小青聽白素貞沉吟。
做不成愛人，就做他不會向外人打開的那一間屋子，做他的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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