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超 張婕
摘 要:葉家山西周墓地出土彝器銘文作為商周時期重要的金文資料,對研究商周古文字演變過程有著重要意義,其中M28墓出土『曾侯』組彝器作為目前出土的曾國彝器銘文的典型代表,是研究曾國史與金文書法史不可忽視的材料。本文通過對曾侯組彝器的銘文內容與結構特征進行分析,以期揭示殷末周初曾國彝器金文嬗變的規律。
關鍵詞:曾侯諫;篆引;『父辛』爵;『母辛』觶
引言
湖北隨州葉家山西周墓地M28號墓葬近年出土一組『曾侯』彝器,其中包括曾侯諫方鼎M28:165、曾侯諫尊M28:174與曾侯諫盉M28:166等二十余件彝器,葉家山M28墓出土彝器組均鑄有簡短的金文銘文2-8字,其內容多為『曾侯諫作寶彝』與『曾侯諫作媿寶尊彝』等。[1]銘文基本分為雙行書寫文字,均為自右行至左書,至器壁第二行結束,文字書寫端正,筆畫較為精致,章法布局比較合理。銘文文辭簡短,首尾連貫,記錄內容多與『曾侯諫』相關,為曾侯諫鑄器立意之辭。從書法學的角度審視,『曾侯諫』組銅器以金文書體書寫,為先書后鑄,較為端正謹嚴,鑄款筆力遒勁,點畫之間氣息連貫,用筆松弛有度,弧線充滿張力,直線果斷利索。大部分銘書字距、行距相對規整,章法布局協調統一,顯然受到了西周王室早期『篆引』金文書風的影響。
一、『曾侯』彝器組的時代背景
『西周金文的形體,最初幾乎完全沿襲商代晚期金文的作風。』[2]由此可以看出商末周初金文書法風格還具有連續性,而此時『篆引』卻已誕生,西周早期的金文『有兩個非主流現象,一是線條作收尾尖細或頭粗尾細狀,二是分布頗有規律的肥筆,屬于象形裝飾文字的孑遺。』[3]就目前發掘的西周早期彝器金文,曾國金文與周王室金文風格無甚差別,基本呈現出早期“篆引”的特征。湖北隨州葉家山墓地M28墓出土彝器組作為商周時期重要的金文書寫載體,對研究商末周初的歷史、文學、文字、書法等都有重要意義。M28墓出土的彝器組不僅為歷史學提供了新的史學材料,還為文字學提供了出土文獻資料,更為書法學者提供了先秦書法研究樣本,讓我們得以窺探這一時期金文書法的發展狀況。本文通過對M28墓出土曾侯彝器組金文進行字形、筆法、章法等分析,意在探究早期曾國金文結構特征嬗變的一些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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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M28:178曾侯作肆壺
二、『曾侯』彝器組金文筆形特征與章法組合
(一)字形結構與筆法特征
曾侯諫方鼎M28:165屬于彝器組具有代表性的金文銘文,內容為『曾侯諫作寶彝』,銘文整體屬于凹鑄字體,字體端正謹嚴,線條略顯粗狀,觀察其字形細節,應為先書后鑄。首先,看『曾』字,其字形為上下結構,上小下大,一般情況,兩周時期『曾』字的金文寫法為『』(《集成》20998)或『』(《集成》30224),而曾候諫方鼎M28:165寫為『』,缺乏下部的『口』部件,而與甲骨文『』(賓組,合1012)結構相似,字形稍顯拉長,『曾』字每一起筆均為圓筆裹鋒,線條均勻飽滿,遒勁有力。『曾』字下部『田』構件為左右等分,而上兩『口』卻比下兩『口』稍大,『田』的筆畫為先書上兩橫,后將兩邊的豎筆與最下邊一橫連筆而書,先左半邊,后右半邊,終于下部橫線中部,交匯而就。因此,『田』的上部筆畫交接處基本為方折,而下部的左右兩邊則為弧形使轉,整體字形從上至下呈內收之勢。第二個字為『侯』字,半包圍結構,筆法保留了西周早期『篆引』典型特征,起筆均為尖鋒起筆,中鋒行筆,尖鋒收筆,此時提按筆法開始萌芽,于是線條表現為中間粗、兩端細,但這種筆法特征在金文中卻并不占主導地位。『侯』字左上部,橫與豎連筆而書,右下部『矢』部件稍大,六筆書就。這個時期的金文還未線條化、平直化,字形多呈實物仿真,『彎彎曲曲的線條很多,筆道有粗有細,并且還包含不少根本不能算作筆道的呈方、圓等形的團塊。』[4]『矢』部件的最后兩筆即書為圓形團塊,應屬象形箭矢尾部捆綁羽毛的繩體。而這種局部存在團塊的書體,在曾侯諫組彝器銘文『寶』、『父』、『辛』等字中亦有出現,俗稱其為『肥筆體』。第三字『諫』的書寫相比『曾』字則多了起筆的尖細,左右結構,左邊『柬』部件由豎線左右等分,『中肚』碩大,兩端窄小,『言』的『篆體』尖峰起筆,筆畫短促而細小,但是中豎線不成比例的拉長,乍看卻不甚協調,『諫』字與西周晚期諫簋之『諫』字偏旁位置一致,『柬』在左,『言』在右,寫作『』,呈現左大右小之勢。而『作』、『寶』、『彝』三字的字形結構、寫法與叔德簋(《集成》3942)、匽侯旨鼎(《集成》2628)、雍伯鼎(《集成》2531)類似,『作』字起筆為圓起尖出,『寶』字內部,右上豎筆增加圓形團塊,或謂之為肥筆。曾侯諫圓鼎M28:164、181,曾侯諫簋M28:153、154,曾侯諫盉M28:166、『曾侯』鬲M28:151與曾侯諫方鼎M28:165銘文字形、結構、筆法近同。
需要筆墨重彩的是父辛爵M28:171、172與母辛觶M28:168,爵與觶為商周早期酒器,西周中期以后基本消聲靡跡,父辛爵M28:172銘文內容為『父辛』,『』字具有很濃重的象形意味,應為族徽(或稱其為族氏銘文),銘文字形近似于俗體『宀』[5],《集成》則釋讀為『尺』字(《集成》1671、1672),全銘讀作『尺父辛』,『』字是為曲線弧筆,沿中線左右對稱,『父』字則為露鋒起筆,中鋒行筆,圓筆逆收,上部突出肥筆,線條圓渾而飽滿,而『辛』字上部連接為三角狀,即裘錫圭所謂之『方形團塊』;『母辛』觶銘文內容為『: 母辛』,『』字《集成》隸釋為『』,讀為『舉』,全銘讀作『舉母辛』,『舉』與『父』、『辛』同理,筆畫肥厚、敦實,圓團塊與方團塊交替出現,凸顯象形。『頗受推崇的'小子□卣’器、蓋銘文,系帝乙時物,其字行間茂密,體勢略為傾斜,線條堅實,富于直曲方圓的變化;蓋銘為族徽和廟號...』[6]。而母辛觶與小子□卣蓋銘文內容完全一致,字里行間亦呈傾斜之勢,其銘文組合亦應為『族徽+廟號』模式。商人王族喜用『日名』,《殷本紀·索隱》引譙周云:『夏殷之禮,生稱王,死稱廟主,皆以帝名配之,天亦帝也,殷人尊湯,故曰天乙。』[7] 即生用『日名』,死稱『廟號』;叢文俊謂此類銘詞形式『族徽與先人稱謂廟號以兩種書體同出,另有文辭記敘作器緣由和時間等內容』,『商人以天干名先王先妣廟號,專用的祭器即以'祖庚、父丁、兄己、妣戊、母辛’等為銘識,以明確領屬,不能通用...惟'父丁’二字體大而肥碩,工美至極,給人以強烈的印象』[8]。由此,『』與『』均為曾國王族族徽(族氏銘文),而『父辛』與『母辛』均為西周早期曾國王族受殷商文化『日名』之影響,而后呈現在曾國青銅文化上之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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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M28:166 出土銅盉
(二)章法組合關系
『章法有兩個維度,一個維度是在各個層次的造型上展開的,如點畫、結體等,它們是直觀的,屬于表層形式。另一個維度是在各個造型元素的組合關系中展開的,如點畫與點畫、結體與結體等組合產生的關系,屬于深層形式』,『章法中的組合涵蓋了所有的造型元素,包括點畫與點畫的組合、結體與結體的組合組的組合、行的組合...』[9]。限于殷周早期金文字數稀少,而在章法表現上,多呈現為點畫與點畫的組合、結體與結體的組合。曾侯方鼎M28:156為五銘單字上下排列,『父辛』爵M28:172的『』、『父』、『辛』單字間大小參差,高低錯動;『母辛』觶M28:168的『』、『母』、『辛』則金文依次排列,因為是銘書,點畫與點畫間銜接緊實,多實接,偶交接,無虛接,單字間多橫短豎長,上窄下寬,字與字之間,趨勢稍顯傾斜,左側曲行。而曾侯諫方鼎M28:165、圓鼎M28:164、曾侯諫盉M28:166、曾侯諫盤M28:163為三字一行,六字排成兩行,行與行,列與列之間工穩對稱、大小一致,字勢和諧,秩序井然。
章法中組合關系主要以對比形式出現,蔡邕曰:『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關系發展為對比關系,對比關系屬于章法中核心內容。曾侯諫壺M28:178銘文為『曾侯諫作媿(肆)壺』,其對比關系多為大小矛盾、寬窄矛盾、正斜矛盾。大小矛盾,『曾』、『作』、『壺』三字稍顯窄小,位置壺壁兩側,而『侯』、『諫』、『媿』、『』四字則呈現字形拉長趨勢,處于內壁中部,整體則表現為中間大,兩端小。寬窄矛盾,鄧完白說:『疏能走馬,密不透風』,空間布白彰顯美的元素,而整體銘文無論是字的內部空間,抑或是字與字之布白,亦表現為中間松,兩端緊,四散一種野逸之氣;正斜矛盾即字與字、組與組之關系,曾侯諫壺M28:178壺銘為雙行金文,字數為右四左三,右正左斜,特別是『媿』、『』、『壺』三字均往左傾斜,『壺』字更單獨向下凸顯,與蓋銘的端正謹嚴形成鮮明對比。
三、『曾侯』彝器組字形結構的嬗變
葉家山M28墓出土曾侯組彝器銘文書于西周早期,此時金文正從晚商象形銘文向早期金文『篆引』過渡,其銘文字數也從單字呈現轉向多字乃至長篇銘文邁進,而字形結構因為受到殷商甲骨文的影響,很多字的字形具有濃重象形意味,而與周代成熟期金文結構趨異。此外,在象形化的過程中也伴隨著筆畫的省減與字形結構反復變化,因此,『曾侯諫』組彝器中所表現出來的金文結構變化主要有三種方式:象形、省減和劃一。
象形
中國早期的漢字與繪畫淵源深厚,保留著弄濃重的圖繪特征,甲骨文、殷商早期金文也殘存了部分『圖形文字』,『曾侯諫』組彝器『曾』、『鼎』、『侯』、『作』、『』、『彝』、『父』、『母』、『』、『辛』字均屬于六書中的象形造字,『曾』字殷商甲骨文寫作『』(賓組,合1012),為『甑』的初文,下部像炊器箅孔,上部像炊煙上飄,后轉注為方國名『曾』字,曾侯諫彝器組猶承甲骨文結構,寫作『』(M28:174),西周中期增加『口』部,寫作『』(《集成》2678),戰國時期添加『日』部寫作『』(《集成》20998),后為篆書所本。『鼎』字甲骨文與金文寫法無別,均為『』(M28:156),外形與鼎一致,后直至六國古文、篆文、隸楷均字形相似。而『侯』字同理,殷商甲骨文寫作『』(歷組,32911),表示箭矢射中箭靶之意,西周早期曾國金文繼承甲骨文寫法,寫作『』(M28:164),引申為貴族,有權利之意,后多用為『諸侯』之『侯』,結構中增加了肥筆與筆鋒,正所謂『畫中肥而首尾出鋒也』。『作』則為會意象形字,甲骨文本為『耒耜』之象形文,曾國金文繼承之寫為『』(M28:165)。『尊』、『彝』的甲骨初文『』(賓組,合4059正)『』(賓組,合15924)分別為雙手持『酒』、『爵』之意,曾國金文繼承之為寫為『』(M28:151)『』(M28:166),外露的兩點表示酒汁。『父』字甲骨文寫為『』(賓組,合2255),本為手持權杖之意,權利象征,金文添加肥筆寫為『』(M28:171),后來又引申為『斧』字初文。而『母』、『媿』的甲骨文寫法與西周曾國金文雷同,『』(M28:168)兩點表示乳房,俯跪表哺乳之姿,這一結果直到篆文仍變化不大,只是將兩點向下拉長,成『』(《說文》)。另外,在曾侯諫壺M28:178中,『器銘『媿』字『女』構形中增加的一橫表示頭飾,更顯女性特征』[10],故因多一飾筆,仿佛女性頭插發簪,由此溢顯媚態。最后,『』字極似成人雙手舉起孩童至頭頂之姿,而『辛』字甲骨文寫為『』(黃組,合37367)或『』(花東卜辭,380),仿佛手持刑刀從下至上手持刑刀,父辛爵M28:171『辛』字將上部填實,則變成了『』,或者于下部添加肥筆寫作『』(母辛觶M28:168),至戰國時于下部增加一橫為飾筆,秦系小篆沿襲之寫為『』(《說文》)。
省簡
『省減則主要是通過對漢字構成成分的省略,以達到提高書寫效率的目的』[11]曾候諫彝器組銘文中減省方式主要表現為『筆畫偏旁借用』與『合書』。『利用同字內部或異體之間的筆畫或偏旁的相同或相近處,相互依借,以求得書寫的省減』即為『筆畫偏旁借用』[12],曾候諫壺M28:178蓋與壺的銘文內容一致,但是一些單字的寫法存在差異,主要為『肆』、『壺』兩字,『肆』的蓋銘字形結構為『』,而壺銘為『』,西周金文中,『肆』字召尊寫作『』(《集成》11802),天亡簋寫作『』(《集成5303》),本義為陳牲之祭,《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肆獻裸享先王』,『』即『豸』字,為『肆』,祭祀之犧牲。與『曾候諫』蓋銘一致,而壺銘的寫法卻字形更加拉長與放任,它將本朝右的口部朝向上,于『』字下部,它將本來錯開的上與下兩豎筆直接連為一體,從而達到省減筆畫的目的,但卻使字型顯示碩長,稍顯突兀。蓋銘『壺』字寫作『』,而壺銘卻寫作『』,它將上部的撇與捺兩筆連接處拉直,借用為一筆,并將壺體中部的線條斷開,從而達到省減的目的。
『合書』,『古文字中合書也是一種省減方式,這種方式是通過兩字互借偏旁或筆畫,再加上重文符號標示,以求得書寫的簡便』[13]『合文,又稱合書,這是貫穿古文字各個階段的獨特結構,是將兩個或三個字合成一個字來寫...有三字合文,如(十二月)、(四祖丁)』[14],商周古文字中普遍存在合文現象,母辛觶M28:168之『』字即為合文,為上中下三部分組合而成,『』字,甲骨文已有之,頭部中空,字形與金文近似,劉釗釋為『』,『』象形為『雙手舉起孩童的樣子』,隸定為『(舉)』甚恰。而合文現象不止出現在金文中,在秦文字大小篆、楚文字簡牘書中也多有出現,商周古文字通過『省減』,減少了字的筆畫結構,從而提高書寫效率。
劃一
『劃一』指字型發展的漸趨統一,形體劃一是一個動態發展概念,在形體不『劃一』中逐步『劃一』,在形體『劃一』中又逐步變得不『劃一』[15]。而曾侯諫彝器組中一些銘文正處于這種動態變化中。其中『諫』、『媿』等字偏旁位置變動無常,『言』與『女』旁時常在左,偶爾卻在右。另外,『意近形旁通用』例子相當普遍,這也屬于『劃一』動態發展的歷程,『意近形旁通用』,典籍中亦有之,《周南·葛覃》:『是刈是濩』,《釋文》『刈』寫作『艾』;《魯頌·駉》:『有駠有雒』,《釋文》『雒』寫作『駱』;《左傳·僖公十六年》:『隕石于宋五』,《說文》引『隕』作『磒』;《尚書·堯典》:『至于岱宗,柴』,《說文》引『柴』作『祡』。金文中亦常見,例如:倗仲鼎『媿』字寫作『』(《集成》1961),曾侯諫壺M28:178增加了下部的土旁,寫作『』,與頌簋『造』字寫作『』(《集成》4338)與『』(《集成》4337),而頌鼎寫作『』(《集成》2827)同理。
結論
在這樣一個古文字變革的時代,契刻甲文與鑄刻金文的過渡期,篆引與篆意在其中萌芽誕生、相互交融,族氏金文象形意味的影響與束縛,殷商日名用辭的牽絆與遺曛。葉家山M28墓曾侯彝器組銘文作為殷末周初曾國金文的代表性書體,無論是字形結構、筆法特征,抑或是用辭習俗,曾侯組彝器均具有濃重的殷商金文特征,其局部單字還保留著商代甲骨文的字形。此時期,曾侯彝器組正處于古文字演變的早期階段,還未經歷古文字大規模嬗變,其字形結構演變特征主要為『象形』、『省減』、『劃一』,除『象形』之外,其它特征只局限于個別單字中,這便是以曾侯彝器組為代表的殷末周初金文銘書所共同經歷的階段—早期『篆引』。
注釋:
[1]曾令斌;黃玉洪等.湖北隨州葉家山M28發掘報告[J].江漢考古,2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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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5]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51,51-52,53.
[7][漢]司馬遷撰;司馬貞索隱.史記·殷本紀點校本[M].北京:中華書局,2014:121.
[9] 胡抗美.中國書法章法研究[M].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4:218.
[11][12][13][15] 黃德寬.古文字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75,74,75,82.
[14] 陳煒湛;唐鈺明.古文字學綱要[M].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