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31日,來自北京、陜西、山東,以及上海、江蘇、安徽和浙江等地的20余位全國著名考古學家聚集一堂,聽取了國家十三五規劃之國家重點考古發掘項目——安吉龍山第107號(八畝墩)墓葬考古發掘成果匯報,并展開了充分熱烈而又科學嚴謹的專題研討。與會專家一致肯定了歷時三年的田野考古發掘成果,初步判定了龍山第107號墓墓主,為早于紹興印山越國王陵(越王句踐之父允常陵墓),系距今2500年前的春秋晚期越國某一位國君或國君夫人。
作為從事安吉文物考古工作三十余年的我,有幸親自參與了這次田野考古的全過程,興奮之余,更為安吉諸多文博同仁,從1989年首次發現八畝墩到為推薦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以及國家級考古遺址公園,十三五規劃之國家重點考古發掘項目的立項成功等,所做的一系列調查、研究而付出的辛勤耕耘和浸注的全部汗水終于獲得了應有的回報而感欣慰。
龍山八畝墩、九畝墩遠眺
調查發現
1989年,為參加浙江省考古學會年會“江南石室土墩遺存專題研討”會。在前一年年底,完成了梅溪龍山、六墩山、翠云山,溪龍點燈山等石室土墩遺存的考古調查后。1989年春節過后的第一個工作日,我和當時的博物館館長匡得鰲先生及范一安女士,在安城鎮文化站江國安先生的陪同下,帶著干糧從古城背后的白石山開始,目標九龍山頂攀登,山脊一線共發現19座石室土墩。下午3點半左右從九龍山頂下山,于4點時分途經石角村溫州廠附近,突然發現機耕路以南不遠處有一座大墩的北坡,被村民取土顯露出了一個黃土剖面。由于職業所致,已顧不得太陽即將落山,我們直奔那座大墩,向正在附近田頭農作的村民借來鋤頭,對剖面進行簡單刨刮,結果顯示,整座土墩系人工堆筑而成的一座熟土大墩,且夯層清晰,并在夯層中發現幾塊印紋硬陶殘片。經驗豐富的匡得鰲先生當即對我們分析了剖面跡象后,說出了該墩可能是一座古墓葬的判斷。然后,我們一行4人拖著疲憊的腳步于晚上7點左右到達安城,在國安先生家用了晚餐。當晚,不得已在安城一家旅店住了一宿。
龍山八畝墩原貌
次日,匡得鰲先生和范一安女士因館內工作所需而返回,我繼續留下進行實地再調查。我與國安先生正準備上路時,遇上了從縣城來上班的安城鎮黨委書記方木金先生,便隨意向他簡單地匯報了前一日的發現經過。不料想,他興致濃濃地聽了我的匯報后對我說:“石角村還有一處更為重要的地方,當地村民都稱其為炮臺山,山間有很多炮臺。據說這些炮臺是抗戰時期為抵御日寇,抗日軍民們堆筑起來的。你想不想去看一看。”我當時對文物考古雖還不怎么清楚,但出于好奇,我未加思地便答應了他的提義。隨即,他讓一位斯姓司機駕車直奔炮臺山(九畝墩)。汽車直接開到了炮臺山北坡山腳。炮臺山,由于當時村民日常生活所用燃料基本上全部依賴木柴,故所有山林里的細小木柴均被砍伐的干干凈凈。當我下車抬頭向著炮臺山山頂仰視時,一眼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山頂聳立著一座巨大的土墩,在山頂巨大土墩的下坡排列著數座,相對于山頂巨大土墩小一些土墩。隨即,我一鼓足氣地從北坡穿行于每座小墩,一直爬上了巨大土墩的頂部,向著北坡小一些的土墩觀察的一瞬間,抬頭發現炮臺山北側不遠處同樣也聳立著一座類似于炮臺山的又一座巨大土墩,在巨大土墩的南坡同樣也分布著很多相對小一些的土墩。于是,在完成了方書記提義的炮臺山踏勘后,我急切地請求再去位于炮臺山北側的大墩看一看。我們一行來到山塘邊的一座矛屋傍,一位老農在門前曬太陽,便向他介紹了我們的來意。他說:“對面的炮臺山也叫九畝墩,這兒叫八畝墩。”隨即,我們一行繞八畝墩山腳走了一圈,發現了排列有序的數十座小土墩。我暗自思忖,如匡得鰲先生的判斷能確立的話,那么,這兒不僅有兩座大墩,還有許多許多的小墩,應該就是一處古墓葬群了。然后,我們驅車再次來到了前一天發現的現場,根據老館長的分析和判斷,我便當場現賣了老館長的原話,向方書記一行作分析推斷,表明了這座大土墩和九畝墩、八畝墩區域的這些土墩應該是一處非常重要的古墓葬群。
完成了石室土墩遺存及本次額外收獲的再調查工作后,回得館里便記錄下了兩天來的野外工作日志。自此,八畝墩、九畝墩,這兩處以面積命名的地名所在區塊,成了我們安吉文物工作的重要關注點,從此,我與八畝墩、九畝墩也結下了深深的情結。
1990年,當我完成了良朋磚瓦廠取土工地西漢墓的發掘以后,工作重點便轉移到了以安吉古城遺址為中心的周邊野外調查。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在古城周邊的調查中,結識了陳海心、官樹仁、鄭新民、張金成、樊云富、盧海祥、程小斌等一批農民朋友,在他們的關照和支持下,幾乎走遍了古城村,石角村、蘭田村和垅壩村的所有丘陵區,在村民們的房前屋后發現了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土墩遺存。事物都是兩方面的,由于我經常在這些土墩周圍轉來轉去,村民們原來視九畝墩的土墩為炮臺的,也都知道是古墓葬了。時至1992年年底,在金錢的誘惑下,一時間,筆架山區、龍山區刮起了一股“想要富,去控墓,一夜成為萬元戶。”的盜掘古墓葬歪風。為了嚴厲打擊這股非法盜掘歪風,縣政府及時指令文化、公安、工商等相關部門抽調人員組成了“安吉縣打擊非法盜掘、走私文物專項治理工作組”,有當時分管文化的副縣長桂安心同志任組長,公安局刑偵大隊大隊長李澤福同志任副組長,文化局派出了李宏偉先生、范一安女士和我三人參與了工作組的普法宣傳、文物鑒別工作。1993年初,工作組進駐犯案區,歷時一個多月的專項治理工作,有效遏制了非法盜掘古墓葬的歪風,并破獲一起非法盜掘古墓葬犯罪團伙案,搜繳非法盜掘出土文物530多件。在工作組調查走訪中,我獲得一條重要信息,即垅壩村丁家莊一村民向我們透露,有人盜挖到一把非常鋒利的寶劍和孔老二時期敲擊的青銅樂器,這把寶劍有七朵花。就在這年的7月下旬,縣公安局邀請浙江省文物鑒定委員會在安吉作司法鑒定時,鑒定組老專家,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全國著名考古學家牟永抗先生,向我講述了令在場所有人都為之震驚的一件事。說是上海博物館馬承源館長,最近在香港古董商處征集得,古董商老板稱最近在浙江北部盜掘出土的青銅“吳王光自作用劍” 一件,同時出土的還有一件青銅鐃。因資金不足,馬承源館長動員臺北故宮博物院給征集去了。當時,我猛然聯想起了,在垅壩村丁家莊一村民處獲得的,這把有七朵花的寶劍和孔老二時期敲擊的青銅樂器的信息,并詳細地向牟先生介紹了這個信息獲得的全過程。當時牟先生極其敏銳而堅定地說:“對上號了,對上號了。所謂的七朵花應該就是春秋戰國時期吳越地區流行的鳥蟲書,即馬承源館長從香港古董商處征集得的青銅劍上所鑄“吳王光自作用劍”七字銘文,只是村民們不識得鳥蟲書而稱之為七朵花。”據牟先生說,他把這個信息及時報告給了當時的浙江省文物局負責人梅福根同志。不久,浙江省文物局指示我們要把安吉古城遺址附近古墓葬群的調查列入重點工作,整理成調查報告上報浙江省文物局。
龍山八畝墩107號發掘前狀貌
研究探析
在縣測繪部位給予大力支持下,得到了萬分之一的地圖。根據浙江省文物局的指示,博物館全體出動,對圍繞古城遺址周圍的土墩墓的分布范圍,分組分區進行了較全面的逐墩調查勘測,并對應地圖位置逐墩編號標示。九畝墩及八畝墩墓區的主墩分別編號為龍山第60號和龍山第107號。
古城遺址周圍的土墩分布狀況顯示,山脊、丘陵及農田區均有分布,土墩分布密集、特征明顯,且等級分明、規律清晰。山脊線呈串狀分布,丘陵、農田區呈團狀分布。其中以丘陵區分布數量最多,規模相對較大。少則十余座為一組,多則幾十座為一組,每組以一座大墩為主,其余中、小型土墩緊圍中心大墩呈團狀分布,九畝墩、八畝墩尤其突出。九畝墩除主墩第60號外的第61號至第106號中小型土墩均分布于第60號主墩周圍。八畝墩除主墩第107號外的第108至第140號中小型土墩縱橫兩排間距均等、排列整齊地分布于第106主墩四周。凡呈團狀分布的墓群區附近都有較大的水塘,而八畝墩、九畝墩則完全是四面壕溝圍護。
調查報告呈浙江省文物局后不久,便接到浙江省文物局指示,讓我們按古墓葬保護的基本要求劃定保護范圍和建設控制地帶,按規范做好申報、推薦材料,由縣人民政府出面報浙江省文物局,向浙江省人民政府推薦公布為浙江江文物保護單位。在博物館全體同仁的共同努力下,龍山墓群于1996年、2013年分別被公布為浙江省文物保護單位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本世紀初,經濟建設的快速發展,城市化建設的大力推進。為配合工程建設及農田整理,我們先后對龍山墓群區的第1號,第233、234、235、236號,以及另一座位于第233、234號之間,因村民建房基本鏟平墓上封土,致使土墩原始面貌遭徹底破壞而未能錄入龍山墓群的土墩(在垅壩農田整理中進行搶救性考古發掘)的垅壩第14號土墩,分別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龍山第141號土墩因遭磚廠取土及非法盜掘的嚴重破壞,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主動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這些已經考古發掘的土墩中,龍山第235、236號兩座時代為春秋中晚期,其余為戰國早期的越國文化墓葬,出土了一批特征明顯、文化屬性清晰的典型越國春秋戰國時期的珍貴文物。
越國建都會稽之前的早期越國都邑在何地?一直是蘇浙兩地考古人為之努力探尋的一個重要課題。有說在諸暨,也有說在蕭山。2003年筆者撰文《早期越國都邑初探——關于安吉古城遺址及龍山墓群的思考》,參與了多次越國文化研討會專家們的共同研討后,于2006年在中文核心期刊,中國人文社會科學核心期刊《東南文化》刊出。文章刊出后便引起了蘇浙地區同行的高度關注。該文根據太湖南岸,尤其是安吉古城遺址及其周圍的古墓葬群等考古調查資料,結合史書關于吳越兩國疆界及吳越槜李、夫椒兩次戰爭等相關史料研究分析。依據秦漢時期的郡治一般都設在春秋戰國時期的列國都邑或曾為列國都邑所在地為佐證。如秦代設置的會稽郡和瑯琊郡,分別設在春秋末吳國都邑——今蘇州附近和戰國時期越國稱霸中原時的都城所在地——山東瑯琊;九江郡、南郡分別設在楚都壽春及江陵,臨淄郡設在齊都臨淄,邯鄲郡設在趙都邯鄲,薛郡設在魯國都治曲阜等等。據此推定《重修浙江通志稿》:“鄣郡,乃浙省之郡有治所之始”之鄣郡的設置也不例外。鄣郡郡治設置于此,正說明“故鄣城”,即今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安吉古城遺址,其四面有類似天然屏障之城郭的春秋戰國城址和周圍大量同時期的墓群,且具有王陵級大墓之越文化遺存的安吉古城區,是春秋戰國至秦漢時期人口密集、經濟發達、文化繁榮的富庶之地。對應會稽郡位于吳都(今蘇州),鄣郡位于越都(今安吉古城),即安吉是春秋戰國至秦漢時期,長江下游之太湖流域的另一處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安吉古城應該就是早期越國都邑。而位于古城遺址南側的八畝墩、九畝墩,便是早期越國王室陵園。
龍山141號墓出土戰國玉龍佩
龍山1號墓出土小玉人
垅壩14號墓出土玉環
輝煌再現
八畝墩位于安吉古城遺址東南約1000米,其南側即為九畝墩。八畝墩俯視呈長方形,東西長260米左右,南北寬180米左右,總面積近5萬平方米,相對高度在20米上下。根據當下已基本完成的田野考古發掘工作所獲得資料推定,八畝墩原有土墩墓達41座(現存34座)。其中主墓建于八畝墩之巔,主墓下的坡地上原有陪葬墓40座,其中東南區快及北坡因水利工程建設及農田改造和水土流失等毀失7座,現存33座。四周挖有護墓壕溝——隍壕。現場清清晰晰地顯示出了,八畝墩由主墓,陪葬墓,隍壕等三重結構組成:主墓呈覆斗狀高大如山,四周巨石護坡,遠眺類似“金字塔”;陪葬墓兩兩成對、排列整整齊齊;隍壕寬窄一致、轉角規整。八畝墩主墓平面呈“甲字形”,墓上封土殘高5米,墓坑長15米、寬5米,墓道長9米、寬2.9米。墓內出土遺物可以千計,以綠松石、瑪瑙和玉石類飾品為主。這些飾品制作精湛。位于頭部的冠飾由綠松石管、珠和瑪瑙珠穿綴成發髻,玉笄仍插于髻中,對稱的步搖一應俱全,一旦復原必定美輪美奐。胸腹部的綠松石管、珠更是難于計數。玉篦幾精細無比。綠松石珠中有的僅半粒芝麻大小,卻每粒均有穿孔,其工藝之高超無與論比。墓內還出土了一件小巧玲瓏的玉管狀器,但管之一側卻有三個小孔,應該是某類吹湊樂器,有待音樂考古專家研究判定。陪葬器物坑長達23米,陪葬遺物有陶鼎9件,印紋硬陶罐70余件,原始瓷盅式碗50多件,總數達130多件,為目前已知越文化考古之最,可謂越國墓葬陪葬器物第一坑。
龍山八畝墩107號墓墓坑平面圖
八畝墩主墓葬于山巔,形勢雄偉開闊。主墓周圍附有兩圈成對排列的陪葬墓和隍壕防御設施,足以顯示出王家陵園的氣派。從墓葬堆筑和隍壕挖掘的體積推算,當時挖掘、搬運土方將近4萬立方米,護坡石材千余立方。其構筑規模,用材、用工量是其他低等級墓葬的千余倍之上,且陪葬墓達40座之多。這一現象所體現出來的社會是一種極不均質的社會基礎,正是在這個基礎上,表明八畝墩主墓的墓主完全統治并掌握了一個較大地域范圍的權力和財富。
《周禮》有嚴格的根據爵價等級高低而定墓葬等級的制度。規定唯有天子才可陵墓封土達三丈(周代1尺相當于現代16厘米),隨葬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陵園隍壕圍護。
在禮壞樂崩的世風之下,列國王族不完全受周禮的約束,這種僭越現象在東周列國墓葬中也是屢見不鮮的,但一般臣僚是絕不可能越軌而非禮,只有自命至尊的王侯才敢違制。
龍山八畝墩107號墓發笄出土現狀
龍山八畝墩107號墓步搖件(左)出土現狀
龍山八畝墩107號墓步搖件(右)出土現狀
不少專家表示:隍壕圍護,主墓封土高大,陪葬墓布局規整,系王家陵園。對中國古代陵園發展史研究提供了珍貴資料;根據棺內遺物僅見精美的寶石類飾品,而不見青銅兵器,特別是步搖的發現和玉篦隨葬等分析,該墓墓主可能為女性(王后),應將九畝墩列為同一陵園作整體考慮,或許九畝墩墓主與八畝墩墓主系一王、一后分陵同園;八畝墩的發現發掘,是繼紹興印山越國王陵考古發掘后又一重大發現,是越文化考古中的重大收獲。
(圖文轉自:“浙江考古”公眾號)
責編:荼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