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旱煙袋
父親和關中農民隨身攜帶的吸煙工具,實際上是由煙鍋、煙布袋、打火工具三部分組成的。旱煙袋是這套吸煙工具總的稱呼。煙鍋由煙鍋頭、煙桿子、煙鍋嘴三件組成,煙鍋頭基本上都是銅質的,煙鍋嘴子有黃銅的,也有玉石、瑪瑙的。煙鍋桿子有長有短。長的有二三尺的,短的不到一尺。材質竹木都有。父親的煙鍋頭是黃銅的,綠色的煙鍋嘴子上有白色花紋,聽說是玉做的,夏天噙在嘴里很涼快。煙鍋桿子雖然不長,只有一尺左右,但卻別致。是父親從村北那道深溝的酸棗棵子叢中,發現一株多年生的茍曲芽,主莖已經有小拇指粗了,父親費了很大的勁把它砍回家,截取中間最佳一段,剝去皮晾干后做成。父親說為了砍那顆茍曲芽桿,把手腳都劃破了。他說之所以花那么大代價,一是因為茍曲芽桿中間是空的,不用再花功夫去掏空,二是茍曲芽桿結實不裂縫,圖上桐油后褐色光亮,那原來的疙瘩不僅不難看,反倒凸顯出原始美的個性。
布煙包也是很講究的,顏色基本上都是黑色的,樣子除了長方形就是三角形、梯形,上面口都系根繩子,裝完煙勒緊,防止煙末撒出,拴在煙鍋桿上,抽煙時來回擺動。婆娘媳婦喜歡繡花的,還給男人的煙布袋上繡一支花,下角墜一束紅綠黃相間的絲線。花是很簡約的那種,雖叫不上名字,只覺得紅花綠葉,麗而不艷,質樸大方。父親性格內向,不喜歡張揚,就沒有繡花和墜絲線。
打火工具必不可少的。那時候沒有打火機,只有火柴。旱煙鍋裝不下多少煙末,煙癮大的人連著抽幾鍋子才能過癮。就得不斷地點煙。2分錢一盒火柴,父輩們嫌貴,抽一鍋煙劃一根甚至幾根火柴太浪費,就用火繩或者火鐮點煙。
火繩是自己就地取材做的。秋天剝玉米棒子時,把玉米頭上的干櫻子收集到一起,空閑擰成繩子。燃燒時發出蚊子一樣輕微的絲絲聲,一股白色的煙霧彎彎曲曲裊裊上升,散發出淡淡的清香。許多人在一起抽煙說閑話,就點燃火繩,誰抽誰拿,用后掛在旁邊。
用火鐮撇火需要三樣東西:一是火鐮,一塊做成“B”字形的鋼板;二是專門用來打火的黑色石塊,叫做火石;三是自己用棉衣里取出的舊棉絮加灰條菜灰染的硝子。每年伏天,父親就帶著鐮刀去溝坎的空地上割灰條菜,拉回來曬干燒成灰,母親把不能再穿的舊棉衣里面拆了打褙子,準備鉸鞋底,父親就把廢棄的棉絮清洗,放在灰條菜灰里攪拌,曬干后就是很好的易燃品,一遇火星就立即燃燒。
煙袋是裝旱煙末子的,有人圖方便也把火石、火硝子裝進煙袋里。火鐮拴在煙鍋桿子上。干活乏了,往鋤把或者頭把等工具上一坐,從腰里拔出煙鍋,伸進煙袋把煙鍋裝滿,一只手在煙袋外摁實取出,噙在嘴里,用牙咬住煙鍋嘴子,取出火鐮,撕一小塊硝子摁在火石上,用火鐮撇打火石,火星濺燃火硝子后,立即拿出放在煙鍋頭上,旱煙末就點燃了。一吸,口里就會冒出白色的煙霧。抽完了在鞋底子上一磕,再塞進煙袋里重裝。生產隊開會時,婦女坐在飼養員的熱炕上納鞋底,男人蹲在牲口槽旁邊抽旱煙,燈光下煙霧繚繞,嗆得有人直咳嗽。
旱煙是父親自己種的,每年春天,父親都會留出一塊空地來,用锨翻過,整平,用鋤頭開溝,撒上旱煙種子,封溝,然后小心侍候那些種子出土發芽長大。他對煙的關心似乎要比莊稼多些。煙葉分為大葉子和小葉子兩種,小葉子生長起短,兩個月就成熟。大葉子需要100多天,大葉子煙呈橢圓形,似芭蕉扇。到了夏天,煙葉成熟后,父親從最下面老葉子開始,一層一層逐漸往上收,壓平曬干打成捆。自己吸不完就拿到會上去賣。許多老漢趕集上的主要任務就是買旱煙葉。蹲在賣旱煙的攤前,掏出煙鍋裝滿,抽一口,品一下軟硬,香不香,勁大不大,就馬上知會道是不是施了油渣的煙葉。買1-2斤煙葉就夠抽幾個月的,
父親那一代男人,幾乎沒有不抽煙的,而且抽的都是旱煙。好像不抽煙就沒有事干一樣。一句流傳很廣的口頭語是:“人閑了抽煙,牛閑了添磚。”四五十歲的男人,不管是地里干活休息,還是村中街道蹲著諞閑傳,嘴里都噙個旱煙鍋。抽煙是他們閑暇時的唯一。有時候熟人老友鄉黨一見面,就把自己正在抽的煙鍋從嘴里拔出來,用手把煙嘴的口水一抹,遞給對方,“伙計,嘗嘗老哥的煙葉咋樣?自己種的。”有的人嫌自己的煙葉抽著不過癮,就把煙鍋塞進對方的煙布袋裝滿:“讓兄弟嘗嘗你的煙咋樣”。
父親的與村里的同輩人一樣,十分鐘愛自己的旱煙袋。把它視作心愛之物,天天帶著不離身。特別是老年后,更像是喜歡孫子一樣的喜愛旱煙袋。抽煙時拿出來吸,抽完了還時常拿在手上端詳,或用鐵絲掏煙鍋頭和煙桿里存留的煙垢,或用手巾擦拭煙嘴子。如同寵物一樣精心打理,把個銅煙鍋頭擦拭得錚亮錚亮。時間長了,銅煙鍋頭裂開一條縫隙,抽起來漏氣,我建議從新買一個,他卻不同意,到集市找小爐匠用銀給焊好,還焊出一云形花朵,錦上添花更加美觀好看了。
我曾經給父親買過打火機,他用了幾天就不用了,說是不好用,不放風,我建議他用火柴,他說火柴盒裝在身上壓碎了火柴散落,都不如他用火鐮好。唉,說來說去,我知道他還是嫌浪費,怕花錢唄。
在地里干活休息時,父親就和老漢們聚在一起抽煙,過足煙癮之后,那些老人一個個就像年輕的小伙子一樣精神抖擻,腰板似乎也都會挺直許多。從他們緊抿的嘴唇和帶笑微瞇著的眼角,以及顫抖的山羊胡子和前俯后仰的身姿,誰都可以看出這一點的。不過那生煙極嗆,從父親嘴里噴出的煙霧常常把我嗆得直流眼淚。每當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父親一邊抽著他自種自制的旱煙,一邊給我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道理,講古人臥薪嘗膽、懸梁刺股讀書的故事。
旱煙帶幾乎成了父親一代農村男人的裝束和打扮。成了那個時候的一種時尚,成了那個時代男人的標志和文化。干活時,煙袋從后衣領插進脖子,煙鍋在衣服里,袋子在衣服外,因而煙鍋既掉不進去,袋子也掉不出來,干活走路沒有一點影響。有人的煙鍋頭、嘴、桿子全是銅的,沉甸甸的。晚上走路提在手中仗膽;蹲下議事,著急了就用煙鍋在地上指指畫畫;孫子淘氣了,也舉起煙鍋嚇唬:“你再不聽話,打你個崽娃子!”風燭殘年的老人囑咐兒孫死后別忘了把煙袋裝進棺材。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40年了,現在的農村老人,已經很少有人抽旱煙,煙鍋、煙袋更是少見,火鐮已經絕跡,現存的煙鍋模樣隨著時代的進步,不斷改變,由粗糙到精致,從樸素到美觀,可真真能感受到過去關中男人手里旱煙鍋的那種韻味已經很困難了。
安升先
2014-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