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峒曾（1591-1645），字豫瞻，明蘇州嘉定紫堤村（今屬上海閔行區(qū)華漕鎮(zhèn)）人。系明末學者，雅好詩文。曾任浙江參政。
對家仆的囑托與對守明的托付
追溯侯峒曾的一家，從曾祖父到父親，他們一家三代都是一個講求忠孝的世家。因此在他及他的兒女成長環(huán)境里，氣節(jié)與尚義都是侯家一脈傳承的根基。
而侯峒曾夫人李氏，也為“嘉定四先生”之一李流芳的堂侄孫女，其祖父李先芳為萬歷十七年進士，官至刑部給事中，父繩之以孝名，也可謂是書香門第。這么說來，兩人都是出生于文人風骨之家。
本應(yīng)幸福相伴，但只可惜恰逢朝代鼎革，無疑充滿著殘酷與悲愴。動蕩時代的別離，來得更突然、更殘忍、更決絕。而這些不舍，往往橫亙生與死的距離，一別就永遠無法回頭。
清軍入關(guān)后揮師南下抵達嘉定，侯峒曾率領(lǐng)10萬嘉定軍民奮起抗擊直至城破。引發(fā)了清軍前后三次大規(guī)模屠城，侯峒曾和兩個成年的兒子壯烈殉國。
對于士大夫來說，在這樣的關(guān)口，要么求榮變節(jié)，要么退隱守節(jié)，要么舍身殉節(jié)。而明末學者侯峒曾，卻毫不猶豫選擇了第三種，不畏艱難，浴血奮戰(zhàn)，堅守孤城。
在城外鄉(xiāng)下避難的侯峒曾夫人李氏，聽到自己丈夫殉國的消息悲憤不已，毅然決定自盡殉夫。臨終前，她給跟隨家里多年的家臣侍女寫了封遣散信，又給同樣準備以死殉主的老仆人柳恩寫了一封密信，把侯家最后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托付給了他。
在這兩封不過百字的書信里，是侯峒曾夫人李氏屢次面對死亡后作出的抉擇。在殉節(jié)之前，她對于這個世界，唯一舍不下心的是家仆與小主人守明。
決意已做，便給家中婢仆寫下兩封遺書。一封是交代家中婢仆們各自設(shè)法逃命避難的囑咐信，另一封則是單獨寫給忠仆柳恩的托孤信。后者只為著易拜托“義仆”柳恩，定要撫養(yǎng)自己當時仍在襁褓中的獨苗守明長大成人。
從“為國殉難”到“為夫殉節(jié)”
1644年，李自成攻占北京之時，侯峒曾就嘆道“臣若在都，當以頸血殉梓宮，今無死所矣。”第二年，清兵下蘇州，攻嘉定，峒曾率吏民死守，盡散家財，與眾同甘苦。城破，嘆曰：“嘉定亡，余何忍獨存”。
江南一帶，數(shù)揚州、江陰、嘉定等地抵抗最烈。于是，史書上便有了關(guān)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記載。侯峒曾父子就是“嘉定三屠”中的杰出英雄。
作為著名的抗清將領(lǐng)，侯峒曾秉燭苦讀，文筆一流。在英勇抗敵之前，他就始終保持著耿直坦蕩的性格，不隨波逐流，不違背自我。
我們無從回溯到最清晰的歷史，但在侯峒曾禮儀傳家的大戶家庭里，在與夫人李氏扶持走過的人生里，侯峒曾夫人無疑也有著與他一致的抱負與信念——同赴國難。
于是在這兩封短短的書信里，我們所見的夫人李氏，并沒有把赴死渲染得濃墨重彩。似乎在她的觀念里，這是一種必然的選擇。
她帶著對丈夫的責任、對國家的責任選擇了結(jié)自我，又帶著對家仆的責任、對守明的責任寫下這兩封沉重的托付之書。
正所謂“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面對死亡，夫人李氏一系列如此周詳?shù)目紤]，反而特別具有力量。
于主仆情誼，她道，你們吃的是我家的糧食，不是國家的，對朝廷你們沒有名分的約束，你們接著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我為夫殉節(jié)，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們無關(guān)。作為一家之主，她的姿態(tài)是，赴死交給我，這些不需你們替我抗。
于忠仆情誼，她說，殉節(jié)容易，撫養(yǎng)孤兒卻難，你能勉為其難，答應(yīng)我照顧好小主人守明嗎？小主人以后隨你姓，別爭功名，只要當一個農(nóng)民，那就是你重重報答了我們。
短短幾行囑托，飽含感謝、妥帖、坦然與情義。
丈夫與兒子的慘死，我們難以想象給她帶來怎樣沉痛的打擊。在女性史料記入?yún)T乏的時代，在她只以“李氏”為名的時代，我們亦無從得知，她如何應(yīng)對親人接連的噩耗。
這封對家仆的囑咐與對守明的托付之信，就像一條我們可以抓住的線索，透過她那從容、絕望又堅定的字里行間，重新拾起她那時的形象和心境。
而透過她，透過侯峒曾，我們看到的也是一個家族在面對時代考題時所給出的偉大答案。
附：信件原文
我就只有把守明托付于你了
侯峒曾夫人李氏寫給老仆柳恩等人
1646年
【譯文版/現(xiàn)場版】
各位：你們的主人是明朝的臣子。他為國殉難，是分內(nèi)之事。我，是你們主人元配的夫人，我為夫殉節(jié)，也是分內(nèi)之事。你們雖然在我家有主仆的情義，但對朝廷你們卻沒有名分的約束，所以你們沒必要也去死。剛剛收到了諜報的密告，徐州總兵李成棟恐怕是要叛變了。如果真的這樣，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你們還戀戀不舍地想做什么呢？進士黃淳耀，和你們的主人同赴國難。他們家的女傭仆役早已遣散，還沒聽說有誰受到傷害。敵人還挺看中你們主人及黃進士的人品，想用點恩惠招募他們，這真是太荒唐了。唉，沒有時間了，你們白白去死沒有任何好處，都快點離開吧。各自去找到新的主人好好干，別再想念我這個老東家了。
下面的這封信，是專門給老仆人柳恩寫的。
柳恩：從你祖父、你父親到你，在我家已經(jīng)三代了。其他的人都有離開的意思，偏偏你要跟人說，主人殉國，我也要殉主。我聽到后流下了眼淚。你不愧是個忠誠的仆人呀。但是古人說，殉節(jié)容易，撫養(yǎng)孤兒卻很難。我今天想讓你勉為其難，你能答應(yīng)我嗎？小主人守明，還沒有離開襁褓，我想著把他托付給誰，也好延續(xù)侯家的一脈香火。以前是因為一直沒有得到囑托，也就沒想這事兒。當年，趙氏孤兒因為程嬰、公孫杵臼而得救。現(xiàn)在，你真的就是我家的程嬰、公孫杵臼呀。我把守明托付給你。東廂房右側(cè)的墻角底下，埋藏著黃金五百兩。你等著形勢平穩(wěn)了，回來把它們?nèi)∽撸鳛樾≈魅孙嬍辰陶d之用。小主人以后就姓你的姓，將來也別讓他去爭得什么功名，就當一個農(nóng)民，那就是你重重地報答了我們家了。
主母李氏泣諭
【原文版】
明候峒曾夫人李氏殉難前諭遣婢仆書
爾主，明臣也。殉國難，分也。余，爾主元配也。殉夫難，亦分也。爾等于余家雖有主仆之義，而于朝廷則無名分之系，固不必死也。頃據(jù)諜者密告，李軍（即李成棟）恐有變。若是，則生機盡絕。爾等尚戀戀何為哉？進士黃淳耀，與爾主義同生死。其婦仆役，已早遣散，未聞有一人遇害者。蓋敵頗重爾主及黃進士人品，欲市恩招之，豈非大謬。嗚呼！事急矣，徒死何益？爾等速行，其各善事新主，毋以余家為念。
又托幼孫泣諭老仆柳恩書
嗚呼！柳恩，而祖而父暨爾，在余家三代矣。他奴皆有去志，爾獨語人曰：“主人殉國，我亦殉主。”予聞之泣下，蓋不愧義仆也。然古人云：“死節(jié)易，撫孤難。”今予欲爾勉為其難，爾其許予乎？幼主守明，未離襁褓，思欲付托于人，藉延侯氏一脈。曩因未得所托，故計不及此。今爾實予家之程杵也，將守明托爾。東廂右隅，埋藏窖金五百兩。侯事平后，爾可回取，為幼主飲食教誨之用。幼主即姓爾姓，將來勿令其取功名，為一耕傭，是即爾之重報予家也。主母李氏泣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