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1],至手畫形容傳于世而后死[2]。死三年矣,復能溟莫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3]。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4],待掛冠而為密者[5],皆形骸之論也[6]?! 鞫盘厥抡?,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7]。予稍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考談生也[8]?! ∴捣颍耸乐?,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9],恒以理相格耳[10]。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選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湯顯祖詩文集》 注釋: [1]彌連:即“彌留”,言久病不愈?!赌档ね?診祟》旦白:“我自春游一夢,臥病至今?!盵2]手畫形容:指親手為自己畫像。見該劇第十四出《寫真》。[3]溟莫:指陰間。溟,同“冥”。[4]薦枕:薦枕席?!段倪x》宋玉《高唐賦》:“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李善注:“薦,進也,欲親近于枕席,求親昵之意也?!盵5]掛冠:謂辭官。密:親近。[6]形?。盒误w,對精神而言。意謂膚淺之說。[7]晉武都守李仲文:傳說武都太守李仲文喪女,暫葬郡城之北。其后任張世之之男子常,夢女來就,遂共枕席。后發棺視之,女尸已生肉,顏姿如故。但因被發棺,未能復生。事見《搜神后記》卷四。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馮孝將為廣州太守時,其兒馬子夢一女子說:“我是前太守北海徐玄方女,不幸早亡,亡來今已四年,為鬼所枉殺?!瓚獮榫?。”后于本命生日,掘棺開視,女體貌如故,遂為夫婦。事見《搜神后記》卷四,又見《異苑》及《幽明錄》等。[8]漢睢陽王收考談生:漢談生,四十無婦,夜半讀書,有女子來就生為夫婦,約三年中不能用火照。后生一子,已二歲,生夜伺其寢,以燭照之,腰上已生肉,腰下但有枯骨。婦覺,以一珠袍與生,并裂取生衣裾而去。后生持袍詣市,睢陽王家買之。王識女袍,以生為盜墓賊,乃收拷生。生以實對。王視女冢如故。發現之,得談生衣裾。又視生兒正如王女,乃認談生為婿。事見《列異傳》,又見《搜神記》。[9]通人:學通古今的人。[10]格:推究。 譯文: 天下女子的多情,難道還有像杜麗娘那樣的嗎?夢見那位情人就得病,一病而迅即不起,以至親手描繪自己的畫像傳于世以后就死了。死去三年了,又能在冥冥之中尋求到所夢的人而復生。像杜麗娘這樣,才可以稱得上是多情的人了。她的情在不知不覺中激發起來,而且越來越深,活著時可以為情而死,死了又可以為情而生?;钪辉笧榍槎?,死而不能復生的,都不能算是感情的極點啊。夢中產生的情,為什么一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難道還缺少這樣的夢中之人嗎?一定要挨到男女同席了才算是成親,等到掛冠辭官后才感覺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說法啊。 記述杜太守事跡的故事,模仿了晉代武都太守李仲文、廣州太守馮孝將兒女戀愛的傳說。我稍加改動而寫成了這個劇本。至于杜太守拘押拷打柳夢梅,也就象漢代睢陽王拘押拷打談生了。 唉,人世的事情,不是人世所能理解透徹的。自己不是學問貫通古今的人,所以常常用“理”去加以推究了。只是一味強調(杜麗娘死而復生與柳夢梅結合的事)從理的角度看一定沒有,又怎么知道從情的角度看一定存在呢? 本文選自《湯顯祖詩文集》卷三十三。《牡丹亭記》又名《牡丹亭還魂記》,或簡稱《牡丹亭》或《還魂記》,是湯顯祖最得意的代表作。它通過女主角杜麗娘與柳夢梅生死離合的愛情故事,熱情歌頌了杜麗娘的至情,歌頌了反道學、反禮教,追求愛情自由的斗爭精神。這篇題詞作于萬歷二十六年(1598),在作者棄遂昌充返臨川后數月寫成。文中強調情的神奇作用,并以“情”駁“理”,表現了作者新的思想觀點?! ?/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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