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的筆記小說里有這樣一則,我講給愛玲聽過。是一武弁奉命去他鄉別縣投遞公文,宿夜店的人與他說樓上的房間有怪氣,但是他不怕。半夜里果然一黑衣者進來,他與之格斗,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沖來,格斗聲益急,移時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見他下來,顏色凄慘,惟言樓上的房間勿開,等我干了公事歸途再過此地,就草草而去。我才講到這里,愛玲已驚駭起來,但是仍舊聽我講下去。卻說過得半個月,那武弁果然又來,面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筆心事,店主就同他到樓上,到得房門邊他忽撲地而滅。一看那房門卻是里
我是從小母親即不許我作這樣的好勇斗狠。我小時摸摸貓狗,不知如何激惱了它,就嗚的露出牙齒來,母親罵道:“牲徒臉上有毛的,你去惹它”有一等人玩笑開不起,玩笑會當真,我鄉下說他是貓狗臉,翻臉就不認得人。我記得這句話,所以總小心。
母親又戒我水火不留情,要我火燭小心,要我去深潭游水時小心。又走橋要走在中間,不可出邊出沿。我幾次因挨近四哥哥劈柴的斧頭下,及舂米時挨近臼杵,被一把拎開,還挨罵,我四哥更只是一掌把我打開去,我當即哭起來,母親卻道:該應
我十三四歲時,胡村大水,一溪滾滾黃浪都從我家臺門里穿過,水沒了半樓梯,只聽見墻倒,幸得急流挾帶來的沙石有兩尺高,埋住了柱腳,房子才不被沖走。臺門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蓑戴笠在救水,在撈被沖走的桌椅稻桶與牛羊雞鴨。我與弟弟在樓上,聽屋瓦上風雨搖撼,我竟非常高興,大聲唱起學堂歌來,這回我母親可真的氣惱了,罵道:“你還是人?還是牲徒?”
饒是這樣,后來我看顯克微支的小說描寫羅馬皇帝放火燒羅馬城,及果戈理的小說里十二世紀哥薩克人攻掠波蘭,殺人如剖瓜切菜,他們自己亦像剖瓜切菜的被殺,只覺是生命的大飛揚,當下我也雄糾糾起來。我且曾佩服過托爾斯泰著《戰爭與和平》里的安特來,把他的Cynical當做高貴。
但我到底也有一點做人的根基,否則此身怕早已化為灰塵了。我幾次過得昭關,皆是幸得小時聽母親的話,雖臨機未必記起,事后想想倒是都依了的。我在政治上頻頻闖禍,其實我亦并非不顧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壞的結果先想過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樣亦還有余地可以游戲,所以敢斷行的。《水滸傳》里盧俊義明知山有虎,來作采樵人,他路過梁山泊,叫從人在車上扯起一面大旗,上寫著:
慷慨北京盧俊義,金裝玉匣來深地。
太平車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貨去。
那可真是好詩。《易經》里有“動乎險中,大亨貞”,以金裝玉匣之身入深地,是要先把因愚昧及輕薄僥幸來禁斷了,雖遭生命的危險亦還有人世不失,不會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上海話罵人“屈死”,或冤魂向親人托夢說我死得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