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墓志蓋
納蘭容若，這四個字就像一闋詞，只是無來由的感覺而已。讀完了他的詞，卻想，只有“納蘭容若”的名字才能與他的詞對應(yīng)。“納蘭”本身就是充盈悲傷憂郁的符號。
第一次讀納蘭的詞，內(nèi)心深處縈繞著萬般孤獨的愁緒。“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讀久了，不由得被納蘭的詞境所感染。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這樣評價納蘭的詞：“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所謂的“自然之眼”，就是真的性情，“自然之舌”，可能就是納蘭那份曠世的才情和永恒的孤獨，而抒發(fā)的深摯的情感?！奥浠ㄈ鐗羝嗝?，麝煙微，又是夕陽西下小樓西。”多么煢獨，多么感傷的情懷?。〖词挂粋€人身在溫柔富貴鄉(xiāng)里，也能體驗到納蘭的痛苦與悲觀。
有時，真的覺得納蘭是一個不小的謎，“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這個謎實在難以解開。李澤厚在《美的歷程》說：“就納蘭本人來說，皇室近親，貴胄公子，少年得志，時代榮華，身為滿人，不應(yīng)有什么家國哀、人生恨，然而其作品卻是極其哀怨沉痛的”。如果僅僅把納蘭歸入“人生空幻的時代感傷”，我認為是不能真正詮釋納蘭的?！斑@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作為納蘭這個個體，他的愛也是與眾不同的。
納蘭的愛美滿幸福，但不是“執(zhí)子之手，與汝偕老”那種?！叭缁谰?，似水流年”，后來，嬌媚的愛妻不幸病逝。留給納蘭的是“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喟嘆。
水欲涼蟾風(fēng)入袂，魚鱗觸損金波碎。好天良夜酒盈撙，心自醉，愁難睡。西南月落城烏起。”淡淡的冷月，盈盈的水波，朦朧的清影，癡癡的深情……都疊映成納蘭的清愁般的心淚。“畫屏無睡，雨點驚風(fēng)碎。貪話零星蘭焰墜，閑了半床紅被”，每次讀這句，我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睹物思人，總免不了會有徹骨的疼痛。
多年以前，如花的笑靨，笑語呢喃……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幻化成心碎的往事了。“愛，畢竟是納蘭的精神支柱，或者說，納蘭一生就是情感的化身”。失去了愛，納蘭還剩下什么呢？我想問問納蘭自己，納蘭的回答卻是沒有了愛，深夜無法入睡；沒有了愛，即使醒了還不如入睡——“誰翻樂府凄涼曲，風(fēng)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睡也無聊，醒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div style="height:15px;">
痛苦對任何人從來都是平等的，不管你官至高位，還是腰纏萬貫，都免不了要遭受人生最普遍意義的痛苦。納蘭表面上享盡了榮華富貴，骨子里卻是那么的悲涼。比他晚出生二百多年的王國維，對納蘭詞可謂推崇至極，“此有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fēng)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焙髞碜x靜安的詞“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庇X得簡直就是納蘭第二了。想來，靜安先生的苦痛一點不比納蘭少啊。
人世間心與淚、夢與影，交織成一道道拆卸不掉的“情網(wǎng)”，“拿卻拿得起，放卻放不下”。兩年前，我初讀納蘭，邂逅一位清純可人的女孩。不提防被納蘭的感傷與孤獨“擊中”，一股腦兒全傾斜到我的身上。真的是“睡也無聊，醒也無聊”。那晚，春雨敖敖。我從女孩的窗前走過的時候，滿地的紫荊花瓣讓我的心顫動了很久?！皳軣魰M紅箋也，依舊無聊。玉漏迢迢，夢里寒花隔玉蕭”。我不敢靠近女孩，我只在落花中，佇立了許久，最終也站成了對女孩子永遠思念的姿態(tài)。
納蘭的詞屬于冷月懸掛在窗外的夜晚。想像中的納蘭公子，一身素衣打扮，一副愁容、雙眸含情，窗內(nèi)燭光搖曳、窗外樹影婆娑……而納蘭的愛，也奔走在他的思緒里，愛只有動的時候，愛才會永恒??！因此，愛長久地在納蘭的心里翻騰。
暗夜中的納蘭才是真正的納蘭，那深夜點燃的燭光，照亮納蘭那顆敏感易受傷的心?！吧揭怀?，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边@盞心燈穿過風(fēng)雪彌漫的路途，也透過巴山夜雨的凄涼……
附：納蘭容若詞選
琵琶仙 中秋
碧海年年，試問取、冰輪為誰圓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盡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對，舊時明月。
花徑里、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只落得、填膺百感，總茫茫、不關(guān)離別。一任紫玉無情，夜寒吹裂。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如環(huán) 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 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塵緣容易絕 燕子依然 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 春叢認取雙棲蝶
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南鄉(xiāng)子
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攜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憶江南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采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fēng)。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采桑子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后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fēng)瀚海沙。
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fēng)前無處說，數(shù)歸鴉。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晔橇d吹欲碎，繞天涯。
齊天樂·上元
闌珊火樹魚龍舞，望中寶釵樓遠。靺鞨余紅，琉璃剩碧，待屬花歸緩緩。寒輕漏淺。正乍斂煙霏，隕星如箭。舊事驚心，一雙蓮影藕絲斷。
莫恨流年似水，恨消殘蝶粉，韶光忒賤。細語吹香，暗塵籠鬢，都逐曉風(fēng)零亂。闌干敲遍。問簾底纖纖，甚時重見？不解相思，月華今夜?jié)M。
臨江仙·寒柳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guān)。
最是繁絲搖落后，轉(zhuǎn)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xù)應(yīng)難。西風(fēng)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浣溪沙
藕蕩橋邊埋釣筒，苧蘿西去五湖東。筆床茶灶太從容。
況有短墻銀杏雨，更兼高閣玉蘭風(fēng)。畫眉閑了畫芙蓉。
采桑子
而今才道當(dāng)時錯，心緒凄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fēng)百事非。
情知此后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浣溪沙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蘇幕遮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后。時節(jié)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fēng)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dāng)時，人似當(dāng)時否？
減字木蘭花
燭花搖影，冷透疏衾剛欲醒。待不思量，不許孤眠不斷腸。
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銀漢難通，穩(wěn)耐風(fēng)波愿始從。
清平樂
風(fēng)鬟雨鬢 偏是來無準 倦倚玉闌看月暈 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fēng)吹過窗紗 心期便隔天涯 從此傷春傷別 黃昏只對梨花
采桑子
明月多情應(yīng)笑我，笑我如今，孤負春心，獨自閑行獨自吟。
近來怕說當(dāng)時事，結(jié)編蘭襟。月淺燈深，夢里云歸何處尋？
浣溪沙
欲問江梅瘦幾分。只看愁損翠羅裙。麝篝衾冷惜余熏。
可耐暮寒長倚竹，便教春好不開門。枇杷花底校書人。
南鄉(xiāng)子
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當(dāng)年龍戰(zhàn)地，颼颼。塞草霜風(fēng)滿地秋。
霸業(yè)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莫把韶華輕換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廢丘。
采桑子
誰翻樂府凄涼曲, 風(fēng)也蕭蕭。雨也蕭蕭, 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酒泉子
謝卻荼靡，一片明月如水。篆香消，猶未睡，早鴉啼。
嫩寒無賴羅衣薄，休傍闌干角。最愁人，燈欲落，雁還飛。
如夢令
纖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知否那人心，舊恨新歡相伴。誰見，誰見。珊枕淚痕紅泫。
生查子
惆悵彩云飛，碧落知何許。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情，那待分明語。判得最長宵，數(shù)盡厭厭雨。
金縷曲 贈粱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玉連環(huán)影
何處？幾葉蕭蕭雨。濕盡檐花，花底人無語。掩屏山，玉爐寒。兩眉愁聚依闌干。
浣溪沙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游使節(jié)好花天。斷腸人去自今年。
一片暈紅才著雨，幾絲柔綠乍和煙。倩魂銷盡夕陽前。
好事近
何路向家園，歷歷殘山剩水。都把一春冷淡，到麥秋天氣。
料應(yīng)重發(fā)隔年花，莫問花前事?？v使東風(fēng)依舊，怕紅顏不是。
采桑子
撥燈書盡紅箋也，依舊無聊。玉漏迢迢，夢里寒花隔玉簫。
幾竿修竹三更雨，葉葉蕭蕭。分付秋潮，莫誤雙魚到謝橋。
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guān)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fēng)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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