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目青山夕照明
——詠夕陽古詩詞賞析
川 雪
在古詩詞寫秋天的詩句中,用得較多的一個意象是夕陽。一年四季,用一天來比擬的話,如果說早上是春季,那么晚上就是秋天,而夕陽晚照則是秋天最絢麗的風景。
清代詩人龔自珍說:“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余情繞。”(《己亥雜詩》)夕陽山外山,到底有哪些情緒縈繞在我們心頭呢?
中國有著農耕文明的傳統,農耕文明遵循的秩序就是日出而作日暮而息。跟著太陽出門去勞作,跟著太陽回家去休息,太陽回家的時候人也應該回來了。所以當家人當歸不歸的時候,就容易引起無盡的思念。
這種思念最早表現在《詩經·王風·君子于役》里面: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
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看著茫茫暮景,一個思婦想念她遠在徭役中的愛人。“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她說我的那個良人啊,他出去服役了。“不知其期”,走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歸期。“曷至哉”,這個時候你在哪兒呢?接著她說眼前風景,“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雞全都上了架了,太陽西斜了,你看羊牛全都下來回家了,我家的那個人他到底在哪兒呢?你叫我怎么能不想他呢?這是一段平白如話、聊天的口語,但這是日暮晚歸最早的歌唱。
在秋風中思念親人的還有唐代大詩人杜甫。客居夔州,九月九日登高的日子,他悲切地寫道:
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
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
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
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
(《九日》)
這已是詩人的晚年,已經快要到“潦倒新停濁酒杯”的時候了,但重陽節是登高飲酒賞菊的節日,他仍然勉強地喝了一杯,抱病強起去登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這里的“竹葉”指的是好酒竹葉青。詩人的身體不好,實際上已經不能再喝了,酒必須得停下來。消愁之物都沒了!竹葉青既然與他的生命沒了緣分,那么菊花也不須再開了。他的日子里不再有酒,他的眼前不再有花,一切寥落了。“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玄猿是黑猿,白雁又似雪,一黑一白形成鮮明的對比。詩人身在遠方,夕陽西下時聽見猿聲哀號啼鳴;如此冷落的深秋,北方的雁都飛往南邊了,似曾相識雁歸來,那只飛來的白雁是從故鄉來的嗎?可曾帶來了家鄉親人的音信?重陽本來是親人團聚的日子,但現在自己流落在異鄉,弟弟妹妹們又都在何方?“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不知道親人何在,戰爭催老了年華,秋意逼老了生命。這種“兩相催”,這樣的寂寞晚境,讓一個老病之軀何以擔當?讀這首詩,我們想一想,詩人的心是何等的百轉千回!
夕陽對于天涯游子、邊關征人來說,更是極易觸發心底的鄉思鄉愁的。宋代詞人范仲淹描寫戍邊將士苦役生活的名篇《漁家傲》里寫道:“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以夕陽寄托無際的鄉愁鄉思。
同樣的思念也表現在元代詩人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里: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天凈沙·秋思》是馬致遠散曲的代表作之一。這首小令僅五句二十八字,語言極為凝煉卻容量巨大,寥寥數筆就勾畫出一幅悲緒四溢的“游子思歸圖”,淋漓盡致地傳達出漂泊羈旅的游子心。它字字寫秋光秋色,又字字寫人意人情,以“秋”染“思”,又以“思”映“秋”,緊緊扣住“思”字,含蓄深摯地表達了“天涯淪落人”'的凄寂、苦悶和無法解脫的“斷腸”之情。
首句“枯藤老樹昏鴉”,很形象地寫出了晚秋和晚秋黃昏的景與境。深秋時節,萬物肅殺,青藤枯老,黃葉落盡,被枯藤纏繞著的老樹上,棲落的一只烏鴉瑟縮著,在傍晚的靜寂中,不時發出幾聲嘶啞的叫喊。這里的“老”字,既是言樹木年輪之“老”,枝干之“老”,形態之“老”,又是形容秋天片葉不存的樹木飽經風霜,幾歷滄桑的蕭疏、凄涼的狀態,從而透視出結句“斷腸人”當時的心境和經歷。“昏鴉”的“昏”字也有兩層含義,一是指黃昏時分;二是形容烏鴉覓食一天,黃昏時已無力、沒精打采,幸好找到一處棲息之地,那昏昏欲睡的樣子在游子的眼中是可憐又甜蜜的,因為它們畢竟還有個“巢”啊!
次句,在昏重得幾乎叫人難以喘息的時候,忽現“小橋流水人家”。只見一架小橋,橋下一彎秀水,潺潺流淌,水邊橋頭,幾間小屋錯落有致,小屋上縷縷炊煙裊裊飄起,顯得那么安恬、溫馨。這一切使游子的眼睛一亮,但馬上又黯淡了。他的孤寂與這溫恬顯得是那么格格不入,他企盼的、看到的,恰恰是他不可能得到的!這里的“小”,并不是實寫橋的大小,而是就視覺形象而言的“小”。“流水”只寫水動而未聞水聲,也是因水遠之故。從構圖上講,“流水”又恰與“小橋”動靜相對,動靜相生,無聲之動更顯其靜。“人家”一語,用得極妙,由于距離較遠,又在黃昏中,房屋、人物分辨不清,只是炊煙裊繞才告訴天涯游客,那是有人居住的屋舍。這一句全為遠視所見,不僅寫景上有了新的擴展,而且在心理上很細微地傳達了羈旅天涯者對安居家鄉的生活可望而不可即的感受。
接著現出“古道西風瘦馬”的畫面。在一條黃塵漫漫、秋風颯颯的古驛道上,一匹瘦骨嶙峋、精疲力竭的馬遲緩地走著。一個“古道”。讓人馬上想到路途的曲折而漫長,古往今來這古老的道路上不知走過多少匹這樣的“瘦馬”,撥響了讀者心中那通往遙遠過去,與古人共鳴的琴弦,“瘦馬”一詞在全曲中的地位比較重要。秋高草長的時日剛剛過去,按理馬是不該“瘦”的,但作者這里是以馬自比,寫馬旨在托人,馬瘦人更瘦。馬都很難再忍受背井離鄉的飄泊之苦,騎在它背上有思想、重感情的人就更無法堅持了。
前面都是寫地上的景物,接下來作者把筆鋒一揚,畫出“夕陽西下”的天空,為地上的景物繪就了一輪血紅的西墜夕陽作景幕。落日殘照,本易引人惆帳、感傷,卻又偏偏“西下”,就更增添了一層愴神寒骨的迷離之意。“夕陽西下”又與“昏鴉”“西風”一起點明時光緊迫,已到暮晚,季節上到了游子歸家的季節,可這個時節、這種時辰卻仍有“斷腸人在天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怎不叫無家可歸之人痛斷愁腸?一個“斷腸”,把“天涯淪落人”的無法言傳只可意會的感受與苦楚傳達得淋漓盡致。
在元代戲曲家王實甫的《西廂記》中,老夫人賴婚,張生無奈上京求取功名,崔鶯鶯送別張生,離恨綿綿,倚樓極目:
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草長堤。
夕陽古道無人語,禾黍秋風聽馬嘶。
這里崔小姐黯然傷神,哀怨如訴,句句未離夕陽。也許怨不得夕陽,是它的出現恰值蕭殺的秋季,秋風颯颯,夕陽西墜,怎能不給人以黯淡、凄清、悲涼之感呢?這種感受是正好吻合離愁別恨的情懷的。
夕陽畢竟是傍晚一道絢麗的風景,自有不少詩人抱著欣賞的態度去描繪它。東晉詩人陶淵明《飲酒》中的“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贊美了鄉村夕陽西下時的天氣平和、氣氛溫馨。唐代詩人王勃在《滕王閣序》里寫出了千古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想一想那些落霞是從天邊往下走,遇上了飛起的白鷺,而蕩漾的秋水,從地上往遠處逝,遇上了遠方的長天,這樣一種遠近高低之間的相遇,就凝成了我們心中永不褪色的景觀。唐代詩人王維《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寫長河遠處綴著圓圓的落日,意境開闊雄渾,對祖國大好河山熱愛之情溢于言表。唐代詩人王之煥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全詩意境闊大、壯美,抒發的是追求光明、奮發向上的情懷。唐代詩人王績的“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野望》),寫得何等壯闊,何等絢麗!
唐代詩人李商隱寫了一首《樂游園》: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這后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感受夕陽的千古名句。不要小看這十個字。“夕陽無限好”講的是空間,籠罩的這一切景象是溫馨的、歡愉的;“只是近黃昏”講的是時間,時光緊迫,漸漸地臨近了黑暗,留下來的是悲傷、蒼涼的。所以空間迷茫的溫馨和時間沖破的蒼涼,組合成了這些荒煙落日、幾縷斜陽,組成了中國千古以來日暮情思不舍的歌唱。
總有一道永恒的背景不變,那就是夕陽晚照。在那樣的夕陽暮景之中,一切是迷茫的、一切是溫暖的,迷茫如同前塵往事,溫暖如同舊夢歸來。
杜甫寫《秋野》:“遠岸秋沙白,連山晚照紅。”秋山晚照,壯闊遼遠而又明艷醒目。唐代詩人錢起說:“萬葉秋聲里,千家落照時。”(《題蘇公林亭》)家家的門里都有故事,人人寧靜的表情背后,都隱匿著不為人知的心情。秋風晚照,把千家故事,萬般心情都帶出來了。“蕭蕭遠樹疏林外,一半秋山帶夕陽。”(宋·寇準《書河上亭壁》)心事無語,托付給秋山夕陽。這一半沐著柔和夕陽的秋山,雖沒有“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艷麗,卻給人以溫馨、親切之感。宋代“梅妻鶴子”的林逋寫過“秋景有時飛獨鳥,夕陽無事起寒煙”(《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這樣的寂寥秋景,一只孤單的鳥在浩蕩長天中飛過,何等蕭瑟,何等寂寞!夕陽殘照,光影氤氳,如寒煙裊裊升起……夕陽下的這一刻繚亂,怎不勾起人們的無限心事!
如果說夕陽只是一個人的心事,那它不會留下古今這么多的吟唱。更重要的是夕陽照徹古今,見證江山更迭,比個人心事更開闊的,是黃昏的那份莊嚴,是夕照里的興衰。所以,“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唐·包佶《再過金陵》)江山的更迭,怎么能知道人間的這些牽絆呢?夕陽日日都有,但是只有心中的那種愁思,那種眷戀,來陪伴身處天涯的游子。
唐代詩人劉長卿面對著金陵城惆悵地想起南朝往事,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
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
(《秋日登吳公臺上寺遠眺》)
一個南朝的興衰被夕陽的光線、寒磬的聲音、長江的流水這三者勾勒在一起。天上有夕陽,地上有長江,人間悠悠不斷是寒磬的音響,所有這一切勾勒起來的就是惆悵南朝,這就是夕陽江山里的更迭。夕陽那么有限,長江那么無窮,時間和空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更覺得夕陽苦短。
夕陽曾經探望過多少人?夕陽曾經見證過多少事?唐代詩人劉禹錫寫到金陵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金陵曾是南朝故都,烏衣巷當年住的都是顯赫望族。那些野草閑花,今天都融入了夕陽晚照。看看王謝堂前,那些呢喃的燕子,當年見證何等的尊貴典雅,如今散落都飛入尋常百姓家。歲月是這樣的無情,夕陽是最好的見證!
同樣的心情,南宋著名詞人辛棄疾在京口北固亭上一眼望去,寫下了著名的懷古佳作: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
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上闋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當年孫權的江山今天還能回得來嗎?沒有那樣的英雄,江山已經黯淡,“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一切走遠了,但什么還在呢?“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就在芳草斜陽中,大家指指點點地說,這個地方好像就是原來南朝宋武帝劉裕住過的地方。劉裕那樣一個崛起于貧寒的人,取代東晉,建立宋齊梁陳,那么這樣的一個英雄,今天你還找得到嗎?只能“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不管孫權當年的英雄豪氣,還是劉裕的指點江山,在今天能夠找到的見證只有一個,叫做“斜陽草樹”,而剩下的一切都是回憶之中了。
江山古今,迷茫而溫柔的夕陽始終都在。“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明·楊慎《臨江仙》),千年走馬,江山更迭,夕陽為證。夕陽正是因為它這種特殊的審美,所以在朦朧之中,轉瞬即逝,讓人看到的如夢如幻,你說不清,你看見的是一段舊江山,還是一段新夢境。其實在這樣的夢幻里,你能夠看見的,往往有那么一種不真實的美感。一天之中最好的拍照時分,其實就是夕陽晚照。它不像早晨的光線那么強烈,它也不像正午的頂光那么平直,它有曲折,它有跌宕,它有溫婉,它有朦朧。
夕陽照徹古今,照徹人生。每一個人在黃昏落照之中都有自己的感受,也許殘陽如血永遠映照在關口之上,永遠照應著古今的蒼茫,也永遠照徹人們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