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最大的成功就是贏得孩子的信任
——追憶對呂型偉先生的一次采訪
李振村
2012年7月17日,我在外地出差,接到朋友短信:呂型偉去世了!
心中一驚,感覺好突然,趕緊給編輯部打電話核實情況,得知消息確鑿。
同行的一位年輕人,問我:呂型偉是誰?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歲月無情啊,當年那么叱咤風云的教育人物,而今的年輕人卻茫然無知。
作為上海市曾經的教育局副局長,著名教育家,呂型偉被稱為中國基礎教育的活化石,在70多年的教育生涯里,他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
1984年,他建議把“三個面向”作為教育指導思想推向全國,讓我國教育有了新的指導方針;
20世紀80年代初,他在上海建立全國首家的教育科學研究所,后來全國各地都陸續建立了省市一級的教育研究所;
1984年,他提倡“多綱多本”,質疑“一綱一本”,為上海爭取了高考自主權;
1989年,他在聯合國科教文組織的會議上首次提出了“教育社會化、社會教育化”的主張,后來,“社區教育”的概念風靡全國……
兩年之前,我受《中國教師報》的委托,與朱文君老師一起,專程前往上海華東醫院采訪呂型偉先生。
一個年輕人,在成長階段,遇到什么人是很重要的
呂老說:我出身農家,父親早逝,但是母親眼光遠大,勒緊了褲腰帶也要讓我讀書。我從小就喜歡閱讀,讀中學時,校長見我喜歡讀書,干脆就把學校圖書館交給我管理。我太幸福了,幾乎是在圖書館度過了自己的中學生涯。
我忍不住插嘴:呂老啊,您遇到的校長太好啦!現在到哪里去找這樣的校長——因為學生喜歡讀書,竟然把圖書館讓他管理?
呂老笑了:呵呵,是的。并不是每個孩子都能遇到這樣的好老師的。所以我就養成了一輩子讀書的習慣。我92歲了,還訂閱著七八種報刊,每年要讀很多書,這都受益于中學時的讀書經歷。現在中小學生為作業所累,厭倦讀書,這是教育最大的失敗。
呂老,我研究您的資料,發現您很年輕的時候就當校長了,好像才十幾歲的年紀……
呂老一臉的自豪:是的,那是1935年,我才17歲,初中畢業,正是抗戰時期,我在一個破廟里辦了一所學校。沒有學生怎么辦?我一家家農戶走訪,動員了81名學生。我既當“校長”,又當老師,一人教著幾門課。這個經歷對我很重要,因為它讓我初步直觀地感知到了什么是教育、什么是教學。
但是,我很快就意識到,僅憑現有知識是當不好老師的。后來,我先后考取了杭州師范與浙江大學師范學院,直到1946年畢業,到上海省吾中學教書。
這個時期我也很幸運啊,你知道省吾中學校長是誰?陳鶴琴先生啊,著名教育家!我給他當教務主任,跟著他學習了很多東西,讓我的教育生涯有了一個很高的起點。所以,一個年輕人,在成長階段,遇到什么人是很重要的,他可能會影響你的一生啊。上海解放了,我跟教育家段立佩被黨派去接管市東中學,并接任校長。
當時學校校舍很緊張,怎么辦?我想出了“三班兩教室”的方法:用30個教室招收45個班級的學生,每個學生一周有兩天全天上課,另有四天是半天上課半天活動。這個做法迅速在上海市推廣,全市在不增加校舍的情況下,多招收了近三分之一學生。現在看,真是歪打正著,因為學生有充足的時間自由活動,各方面能力都得到了鍛煉,比單純坐在教室學知識更有意義,這也算是很好的素質教育了。
什么樣的人才算是教育家呢
正說著話,有護士進來,推著小車,送午餐來了。
呂老的病房還有一位老人,很安靜地自己用餐。呂老笑呵呵地說:我要吃飯了,不好意思,也不能請你們吃。我們邊吃邊聊啊。
我和朱老師連說好的好的,您慢慢吃,吃完我們再聊。
老人吃得很快,一會兒就吃好了。他再次表示歉意:不好意思,讓你們餓肚子。你們還有什么問題要問?
我說:呂老,現在大家都在討論教育家辦學的問題。可是,對什么樣的人才能算是教育家,始終有爭議,您怎么看這個問題呢?
呂老略作沉思,說:跟你們說個故事吧。
上世紀80年代初,上海有一所中學,高考連續三年剃了“光頭”,大家都諷刺校長是“光頭校長”。怎么回事?我就悄悄到學校去,在校園里自己轉著觀察,我發現學校環境整潔,秩序井然,很好嘛!
我納悶,去找校長。原來這所學校周邊環境很差,家長素質也低,學生從小耳濡目染,沾染了很多壞習慣。據此,校長就把辦學目標定位在培養正派的、有一技之長的人上。他把那些有希望進大學的苗子轉到附近的重點中學,同時把重點學校認為考不上大學的學生,換到他們學校去。因此,他這所學校的升學率一直是“零”。
我當時激動萬分,我說:“你真了不起,教育界能出你這樣的人,是教育界的驕傲。我要召開全市校長會議,請你來講這三年剃
我認為,這樣的校長就是當之無愧的教育家!因為他有正確的人才觀,他為學生的一生負責,他能夠因材施教;他不僅教育了這些學生,還影響了整個社區。
您也是了不起的教育家,您發現和培養了那么多名師——于漪、袁瑢……朱老師插話。
呂老連連擺手,真誠地說:你們研究古今中外的教育家,發現有幾個是教育官員?似乎都不是,也不單純是教育學者,而基本上是一線的校長或老師。我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離開校長的崗位太早了!如果我能一直做校長,就能夠一直跟老師和學生在一起,就能一直參與教育教學實踐,那我對教育的思考肯定會更深入。
教師最大的成功是什么?那就是孩子對你的信任啊
那么,您認為一位老師要想成長為教育家,最重要的元素是什么?我向呂老請教。
呂老幾乎不假思索:最重要的是師德!其次就是要有一顆包容的心,能夠包容學生的錯誤;要有一顆孩子的心,能夠跟孩子對話。經常有年輕老師問我這個問題,我總是這樣回答:先發自內心地愛孩子,理解孩子,包容孩子,然后再提高自己的教學素養。
我這個人就很有孩子緣。有一次,我到一所小學聽課,課間,一個五年級的小女孩跑過來跟我說:“爺爺,我很苦惱,有一件事沒地方說,能不能跟您說說?”我說:“你講好了,爺爺絕對替你保密。”小女孩趴在我耳邊說:“我很喜歡我們班一個男孩子,我多次向他表示,可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爺爺,您看怎么辦呀?”
五年級學生懂得什么喜歡不喜歡,完完全全是種朦朧的感覺。但我不能說,你這是早戀,是胡鬧,你應該好好學習,我絕對不能這樣說。當然我也不能鼓勵她:你應該繼續向他表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我非常認真地想了想,然后認真地回答她:“別著急,慢慢來。”孩子很高興,說:“爺爺,我懂了,我太急了。”我相信,這個事情也許就在“慢慢來”中淡化了,甚至被孩子遺忘了。
教師最大的成功是什么?那就是孩子對你的信任啊。孩子信任你了,喜歡跟你講悄悄話了,你的教育就成功一大半了。
我忍不住感慨:呂老您說的太好了!可是現在很多年輕老師,把教學建立在學生對他的恐懼上,總是努力讓學生害怕,似乎只有學生害怕他了,紀律才好維持。其實,信任才是教育的基礎和前提!
呂老輕輕點頭,是的。我也不是總能包容學生。有件事我一直不能忘懷。
那是1955年,那時我當校長,一天,有個小伙子到辦公室來找我。這個學生在校時調皮搗蛋,老師們都很頭疼,多次建議我開除他。但我一忍再忍,一直到他畢業也沒開除他。但他雖然離開學校了,我還是擔心他會干什么壞事。
這天他突然來找我,你說我心里能不犯嘀咕嗎?所以當時我就很冷淡,板著臉對他說:“你有什么事?”他很誠懇地說:“校長,我知道自己在學校表現太壞,現在我要到邊疆工作了,走之前來看看您,就是想告訴您,您的學生已經改好了,您就放心吧!”
原來這個學生后來考上了同濟大學,已經畢業,響應黨的號召去支援邊疆。聽了這些話,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非常意外,非常感動,非常慚愧啊。
由此我想到:誰也不能預料一個學生的未來,所以當老師的一定要包容,不要輕易給一個孩子下壞結論,每一個年輕生命,在成長過程中都有可能創造奇跡的!你說2050年我們的國家主席是誰啊?誰也不知道,但他現在肯定在讀小學或者中學,這個學生雖然學習不是最好的,但他有可能就是將來的國家領袖,所以,我們一定要善待每一個孩子,我們更不能放棄每一個孩子、不能輕易處分一個孩子。處分容易,給他一個機會難。
不知不覺,我們跟呂老已經交談了一個多小時。雖然呂老談興依然不減,但考慮到老人中午要休息,我們趕緊起身告辭。
走出病房大樓,冬日清亮的陽光,把華東醫院后花園的大樹、草地照耀得蒼翠蔥綠。
我拿出相機,把一棵枝干遒勁的高大的香樟樹,攝入了鏡頭。
(本文刊發在《當代教育家》雜志2012第三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