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堂之
無邪之思
1
嚴羽的觀點白紙黑字釘在《滄浪詩話》里,他沒有機會修改和增刪了,而我們這些讀者的認識卻在不斷地進步,不斷地“揚棄”。
嚴羽先生在《滄浪詩話》開篇的《詩辨》中,起筆就說:“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做開元天寶以下人物。”“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說得好!我初讀時就記到本子上并時而溫習之。但后面這句“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今天讀來心有惶惑。我國的詩學經典當從“詩三百”始,可嚴老師咋讓俺們從“漢魏”學起呢?我絕不會認為嚴羽先生瞧不起“詩三百”,更不會認為嚴先生沒讀“詩三百”;我給出的唯一的理由是嚴羽先生把“詩三百”當做《詩經》。所謂“經”者,乃哲學之謂。哲學者,理論之謂也。嚴羽先生可能認為:哲學怎么能是詩呢?既然把詩冠以“經”就讓哲學家們去讀吧!或者,嚴先生認為《詩經》中的詩無規可遵,無矩可循。于是,嚴先生就讓后人學詩“以漢魏晉盛唐為師”,棄《詩經》而不顧。當然,這純屬我個人猜測,只因嚴先生未提及《詩經》而猜疑。
《詩經》是不是哲學?是!《詩經》是不是詩?是!“詩言志”“文以載道”中的“志”與“道”都是哲學范疇。直說了吧,哲學論斷大部分是詩的派生品。
但學詩還是要從《詩經》始,這是毋庸置疑的?!对娊洝分械脑?,對生活現場的表現,靈性的飛升,至今都是詩人們學習的典范。更重要的是:《詩經》中的詩,為我國詩歌的敘事與抒情的平衡,音樂性畫面感與詩性意義的互補,立下了傳統。理所應當為后世之師。所以,學詩從《詩經》起,才是“入門須正,立志須高”。
蘇東坡說:“熟讀毛詩、國風、離騷,曲折盡在是矣?!眳尉尤矢苯拥卣f:“學詩須以《詩三百》、《楚辭》、漢魏間人詩為主,方見古人好處?!秉S庭堅在《大雅堂記》中謂:“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
這些人的說法都和嚴羽所提出的“以漢魏晉盛唐為師”相左。其實,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詩體》部分有如下描述:“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唐宋律詩?!?/span>
古人們吵架我們勸不了,但在古人的吵架聲中我們似乎悟到了這樣一個結論:理論家撰文立論,切不可孤絕。
嚴羽當然有局限性。其認知的局限,經驗的局限,時代的局限。
批評嚴羽《滄浪詩話》較為嚴厲的大概要數錢振鍠在《謫星說詩》中所言:“(嚴滄浪)埋沒性靈,不通之甚?!贝苏Z我覺得偏激。我倒是覺得朱熹的觀點可取:“蓋滄浪論詩,只從藝術上著眼,并不顧及內容,故只吸取時人學古之說,而與儒家論詩宗旨顯有不同?!碑斎涣耍f點大話:儒家論詩宗旨,我也未必完全認可?!霸娧灾尽薄拔囊暂d道”中的“志”與“道”,絕不是對強權的附和,不是政治需要的附庸;一定是個人欲望的傾述。
我對那些讀詩、讀論,從義理考據出發并以義理考據為終點者,無論詩人還是理論家,我都恭敬之再恭敬之,有距離地恭敬之。
師古是學詩的必經之路,但不是摩畫之形體的言語,要師心師性師情師曠達。至于是從《詩經》師起,還是從漢魏師起,可能會各有偏愛。
有一點可以肯定:師當下為詩,必是屋內蓋房,愈來愈小。
2
近一段時間,常聽到看到一些從事格律詩詞創作和研究的人士發出“抑李揚杜”的聲音。也就是貶李白贊杜甫。其理由大多是站不住腳的,缺乏有效的理論支撐。這種“抑李揚杜”,歷史上發生過幾次,數宋代最甚。但李白仍是偉大的李白。
李白是個詩歌天才,毋庸置疑。其詩中的飄逸別趣不講理是杜甫不具備的,當然杜甫的感時傷懷沉郁悲壯也是李白所欠缺的。
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蔽艺J為此言極是。
詩人是否可以分優劣?當然要分。但要從人品、詩品上分。藝術是有階級的,階級是階層。同一階層的詩人,真的不必像奪錦標一樣分出誰是第一誰是第二。近些年,有人喜歡做排行榜,如果是商業炒作,無可厚非。商人嘛,怎么能獲得最大利益就怎么做,甚至可以缺德不要臉、背信棄義耍流氓。詩人不能這樣做,詩歌也不能。
就詩人而言,同一階層的詩人就別排座次了,排出來一定詩歌笑話。
嚴滄浪說“太白《夢游天姥吟留別》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span>
其實說唐朝是中國詩歌的高峰,而李杜二人共同成為中國詩歌高峰的峰頂,不可比高低。現當代詩人呢?最好也別排名次,不然會留與后人羞!
3
歲數大了,喜歡獨處。獨處有時是關閉感官系統和思維系統,像一座停擺的老座鐘。有時卻會陷入沉思。思以往自己的過失,相當于“閉門思過”。更多的時候,我的沉思會是在一個方面的事情或一個境遇接近完滿時,思及另一處的缺失,有點“居安思?!钡睦夏陸B。
突然就想起讀《詩經·魏風》中《園有桃》時的過程?!皥@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背踝x時,甚是迷惘。桃子熟了,長得紅潤漂亮,端上桌子,看上去就要流口水,還不痛快淋漓地大快朵頤狼吞虎咽,咋還“心之憂矣”?這不是矯情嗎?
近年才明白,這是詩人之思。詩人看到此處的飽滿、香甜,思及彼處(一定是心底極為牽掛的人與事)的苦澀、無果實、缺憾,只能憂心地“歌且謠”。
詩人不是及時行樂的人;詩人不是遇事“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人。
詩人的心底一定要有憂思,有憂思方能見深情。曹操的這一句“慨當以慷,憂思難忘?!北闶亲鳛樵娙说淖糇C。
由此看來,詩人年齡大了,不宜獨處憂思。易患抑郁癥、自閉癥,甚而發生更可悲的事情。
“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薄对娊洝@有桃》
4
我很欣賞蘇東坡的一句話:“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span>
“行”與“止”是詩人創作時的度。“行”是豐富飽滿地釋放,“止”是言簡意賅的含蓄與幽深。處理好“行”與“止”的節奏,才能讓詩作完成有效傳達。
詩人要知其行而行,不能沒情沒思強說愁;行到當止則止,別把酒精兌水。
每天都能寫詩者,我疑;三月倆月無詩行者,似可自問:尚能詩否。
5
讀到一本批評《滄浪詩話》的小冊子,書名叫《嚴氏糾謬》(馮班著),說白了,就是馮氏給嚴羽的《滄浪詩話》挑錯糾錯。乍一拿起這本小冊子,是很感興趣,并滿懷期待??傻谝黄恼伦x完,我就想把書扔了。這不是“糾謬”,是嘩眾取寵,是矮子指責巨人長得太高。馮氏說:“(嚴)滄浪論詩,只是浮光掠影,如有所見,其實腳跟未曾沾地,故云盛唐之詩如空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種種比喻,殊不如劉夢得云‘興在象外’一語妙絕?!边@是違背詩歌精神的批評,是無自己觀點的批評。不是“疑義相與析”的討論,是強盜式的混掄。
我在此責罵馮班的時候,心里想的卻是當下那些所謂“詩歌批評家”們。自己給自己扣一頂“批評家”的帽子,不管是紙糊的還是鐵打的戴上就敢招搖過市。弄得我們看到帶這種帽子者太多,有才學者太少,只會借別人的觀點來拼湊文章者太多。
其實,馮班還是較有才華的,只是批評的口吻不對。
批評他人的文本,是要拿出自己的真才實學、真知灼見來,要有自己的理論體系作為支撐,是要求批評家的解讀能力超越作者的。這些是當下許多打著批評家幌子而無德無才的騙子所沒有的。
6
一學生問我:怎樣解釋“思無邪”?
這還真是一個詩人要解決的問題。當然,我的解釋未必是孔夫子“思無邪”的原意。
大自然有陰有陽,人心有善有惡,社會事件復雜多變,所謂得意處只占一二三,不如意處卻占七八九。善人被欺,良人多難,好事多磨等等。人間滿是委屈、扭曲、陰謀、傾軋,如何“無邪”?
我理解:思無邪,不是盯著陰暗、陰謀、扭曲、不平,去憤懣,去刀出鞘、彈上膛,去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而是要以“思”去正“邪”。
詩歌的力量是詩人把自己的理想國展示出來,去影響去感化邪惡。這個力量肯定有限,但會長遠。所謂道德力量,大部分來自詩歌。所以人類社會有怎樣的陰暗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之“思”能否釋放巨大的心靈美好、善良的力量。一首詩不會殺死一個惡人,但會讓更多的善良人對惡人惡事抵制、拒絕。
詩人之思,只向往美善。
好人、善良的人受難、受委屈是正常的事,壞人、惡人是無法消滅的,或者,正因為有壞人、惡人,才讓詩人們有強大的動力去向往美好。好詩人受點委屈不是壞事,受過委屈,可能會激發更強烈的激情,文字更具深情,此種案例比比皆是。比如司馬遷。
司馬遷對《詩經》有一段話,似可作“思無邪”的解釋:“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span>
詩人便是“故述往事,思來者”之人,此等“思”,定“無邪”。
7
經常與從事格律詩創作的先生們接觸和對話,他們投入的狀態讓我嘆為觀止,但他們偏狹的執拗也讓我無奈。比如,“格律不工,就不是詩”這樣的論調。我常對他們說:你寫的是詩呢還是格律訓練呢?一首詩不傳達感情,只有工整的格律,能叫詩嗎?此種辯論,有時我會把老先生們氣得手發抖。我有時也真是于心不忍。我曾對一位酷愛格律的工程院院士說: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在英語世界里是有格律的,可我們讀的漢譯本已沒有格律,您能說不是詩嗎?同樣,李白、杜甫等格律詩譯成英語也不會有格律,英語詩人同樣把李白、杜甫當大師。格律是音樂的需要啊!盡管我古今中外地舉例,苦口婆心地說,效果依然不明顯,他們依然堅持:首先是格律,格律不工,就不是詩。
其實,原因很簡單,這些先生們的閱讀不夠,盲目地理解格律詩。豈不知,李白、杜甫等就沒幾首合律的。
趙翼在《題遺山詩》中說:“賦到滄桑句便工”。這滄桑是人類情感,是詩人的內心欲望。情感、欲望釋放得得體,詩歌自然就是工。杜甫的《飲中八仙》、李白的《贈汪倫》都是打油,但不是地溝油。
有些人寫格律詩,就是打油?,F代生活經驗無法引入詩行,古人情懷學不來,只能打油。但會打油的太多了,覺得該給打油設個門檻,詩詞格律就做了阻擋打油的門檻。其實,很多現在的格律詩,有了工整的格律,還是打油,而且是地溝油。
詩是情感的流動,不是詞語格律的游戲。
8
曹子建的《洛神賦》一直有一個問題未解,即:子建是寫給誰的?一說是寫給甄妃的;一說是思念文帝的;一說是子建的個人精神審美追求。初讀很相信是寫給甄妃的,理由是,這么美的文章只配美人享用。后來讀到詹锳的《曹植洛神賦本事說》一文,詹氏說:其從《離騷》出發,以洛神為賢人,懷賢念友,因為曹植“左右唯仆隸,所對唯妻子”,故有此賦。此論,我不以為然。
我近日重讀《洛神賦》,確定此賦是從屈原的《離騷》、宋玉的《神女賦》中所來。所不同的是,子建在《離騷》、《神女賦》的美麗軀殼里,用才情與學問充實了豐滿的血肉。于是我相信追求精神審美一說。
說《洛神賦》從《離騷》、《神女賦》而來,并不是說曹子建在抄襲。子建當然不是抄襲,是借意境寫個人的拓展。還有,我想一篇文學作品真的不必一定要確鑿地指認是寫給男寫給女,寫給張三和李四。有時,就是寫給那么一個懵懂的方向。
至于《洛神賦》是寫給甄妃說,真是大謬!就像最初讀“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時,認為是一位新娘子寫的一樣大謬。
一篇詩或的賦的寫作和詩人的當時心情、情緒有關,未必和具體的環境有關。
曹子建寫《洛神賦》時,是他用“七步詩”賺的小命后,最松弛的時間。封了領地,拿著王侯的俸祿,不問人間冷暖??刹茏咏ㄊ莻€詩人,有較高的精神追求。他可以思以往,也可以思未來?!堵迳褓x》一篇,我更相信是子建懷舊憂思心往神馳“明天會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