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孔子私學怎么教?
怎么教?簡單地說,因材施教。宋代的理學家朱熹在對孔子的教學經驗做概括的時候,他提出了因材施教的觀點,“夫子教人,各因其材”。孔子教育學生,各自根據他不同的材質給他制訂相應的教學方案,給他不同的教法,這就是“因材施教”的來源。孔子是這么做的,朱熹把它總結出來。孔子對不同的人問的同一個問題,他確實是給予不同的說法,在《論語》里,有很多人問孔子,什么叫仁?孔子的回答是不一樣的。有很多人問孔子,什么叫孝?回答也是不一樣的。很多人問孔子,什么叫君子?孔子的回答是不一樣的。很多人問孔子,怎么樣從事政治?回答也是不一樣的。并不是孔子這個人沒有固定的觀點,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是根據不同的人的特點給予不一樣的回答。
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子路和冉求,兩個人的個性不一樣。子路很勇敢,但做事很莽撞,想起來就做,風風火火,不計后果。他性急,他答應你的事情,“子路無宿諾”,我今天答應你,我今天就要做好,今天不做好,我晚上睡不著覺。他判案也是這樣的,他聽一面之詞馬上就判案了,他來不及聽第二個,他聽原告講的好,我就判了,他不聽被告的。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論語·顏淵》)
可是冉求是什么性格呢?小心謹慎、察言觀色、非常拘謹、做什么事情考慮得翻來覆去的。孔子實際上不喜歡三思而后行的。有人問孔子,三思而后行可以嗎?孔子說不行的,再思可矣,想兩遍就行了,想三遍干什么。 “三思而后行”這個成語來自于《論語》,但不是孔子的話。一個人碰到一件事情以后,第一反映往往是真誠的,你翻來覆去的想,可能想到最后就是虛偽的。孔子有一句很有名的話叫“多思轉多私”,所以孔子不贊成。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論語·公冶長》)
子路這樣莽撞、性急的人和冉求這樣拘謹、小心的人,問了孔子同一個問題,看看孔子怎么回答的。先是子路來問:老師,我如果聽到了一件正確的事,我是不是馬上就可以去做?孔子說,那怎么可以,你有父親、有兄長在,你至少要問問你他們,你怎么能自作主張呢?
子路走了。冉求又來了,問了同樣的問題:老師,如果我看到一件正確的事情,我是不是馬上就可以做啊?孔子說,是啊,你既然覺得是正確的,你就應該馬上做,你還猶豫什么。
同樣的問題回答不一樣。一個年齡很小的學生公西華,在旁邊聽了,就問孔子:老師啊,剛才子路大師兄來問,你告訴他說不行的,要聽聽父兄的意見。可是冉求師兄來問,你說就這樣做,不要猶豫。我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孔子告訴他說,冉求這個人比較謙虛,比較退讓,比較膽小,所以我要鼓勵他。而子路這個人恰恰相反,他太莽撞,太沖動,所以我要抑制他一下。你看,不同的人確實要這樣才行啊。同樣的話對不同的人產生的效果是不一樣的。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論語·先進》】
這是講具體的個人,實際上同一個人不同的年齡也有不同的教法,比如說孔子講過這樣一些話,他說君子有三戒:
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論語·季氏》)
你看,年齡不一樣,教法也不一樣。一個少年,血氣還未定,心智和生理都不成熟,這個時候孔子告訴他,戒之在色,要潔身自好,不要太貪迷于女色。到了壯年了,有什么毛病呢?血氣方剛,人生的事業也展開了,容易和別人發生競爭,容易和別人發生沖突。有沖突肯定就有爭斗,所以孔子告戒說不要斗,不要激化矛盾,要和諧。老年人血氣都衰了,斗志也沒有了,這個時候不要太貪心,應該享受自己的余生。孔子確實是深察人性的弱點,并且了解這些弱點在不同生命階段的表現。他深知生命脆弱,易受傷害;道德無暇,易受污染,所以,要我們一戒二戒三戒,善待生命,勿過分耗損生命,更警惕無端浪擲生命。同時,要我們保持晚節。這就是他對不同的年齡的不同的教法。
不同的群體也有不同的教法。比如《論語·雍也》中孔子說: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人的材質有區別,基礎有好差之分,悟性也有高淺之別。基礎好一點的人,可以多講一點,基礎差一點的,可能就要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悟性高的人,可以講深一點,悟性淺的,可能要從小事情上著手。孔子對教育的規律把握得非常準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教法,不同的年齡段有不同年齡段的教法,不同知識層次的人有不同知識層次的教法,悟性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教法。因材施教,這是孔子在中國教育史上有非常重要影響的教育思想。
除此之外,他還有啟發式教育,“不憤不悱,不啟不發”(《論語·述而》),啟是打開,發是激發。打開你的心胸,激發出你自己的悟性。很多知識不一定從外界告訴學生,可以通過提醒,讓他自己把這個知識想出來,把這個道理領悟出來,那效果就不一樣了。這個說法跟古希臘的柏拉圖的想法是差不多的,柏拉圖把受教育者和教育者比喻成產婦和催生婆。知識在受教育者自己的內心里面,就相當于孩子在產婦的肚子里面,催生婆要想辦法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而不是給她一個孩子。柏拉圖這個比喻也很生動。但是既然是啟發式,就需要學生有學習的主動性和積極性。我們現在很多學生學習正好相反,考試的時候,要求老師把大綱給他,把題型給他,把題目也給他,最好答案還要給他。然后他就背,背完了就考。這樣的一種教學,從教育者到受教育者都是失敗的。
孔子對于受教育者要求很高,“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 (《論語·述而》),我給你講一個道理,如果你不能從這個道理里面推導出另外的一些道理來,我就不會再跟你交談了。我只要告訴你一個道理,你要有所表現,你要推導出相應的知識來,然后我再接著教你。孔子的“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也是針對值得他去“誨”的學生的。對于機械地、被動地學習的學生,孔子沒這個耐心的,他對學生有時候是很嚴厲的,苦口婆心的老師不一定是很好的老師。孔子到楚國去,楚昭王準備重用他,楚國的宰相子西就跟楚昭王講了,孔子是不能用的,他手下的人才太厲害了。他舉了孔子手下最厲害的幾個人里面,其中有一個就是宰予。就這么一個很有才華的宰予,這么厲害的人,白天睡了一個覺,孔子就罵他“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而且孔子罵完還不解恨,他還說,我以前看人的時候,聽其言而信其行,我聽他說什么我就相信什么,現在我改了,我聽其言要觀其行,光聽你說,我不一定相信你,我看你到底怎么做的。我為什么有這個變化呢?因為宰予給了我一個教訓,他說的好,做的不好。(《論語·公冶長》)這太嚴厲了,如果一個老師這樣罵我,我真的是無地自容啊。所以孔子對受教育者的要求也很高,就是說,你受教育者本人必須有學習的積極性、學習的主動性。否則孔子是不教的。孔子曾經講:
困而不學,民斯為下也。(《論語·衛靈公》)
他說有幾種人,一種是生而知之,這種人沒見過。第二種人是通過學習知道了,第三種人是在生活、工作中碰到困難了,不得不回頭來學習,這也不錯。雖然繞了一點彎子,但是最終通過學習讓自己有知識了。最糟糕的一種人,萬劫不復的下等賤人,就是孔子說的“困而不學,民斯為下”。你已經知道你知識不夠,無法應付你的人生,卻還不學習,孔子對這樣的人非常嚴厲,“斯為下”,讓你永遠做你的下等的賤人去吧。孔子不從血緣、血統、出身上給人劃分等級,而是從一個人自己求不求上進上來劃分。一個人真到這一步,你只能怪自己,不能怪別人了。(鮑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