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是:為什么蘇東坡說秦觀學柳永作詞?蘇東坡認為學柳永不好嗎?
蘇東坡、秦觀、柳永三人都是北宋的填詞高手,但是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秦觀,詞風更接近于柳永,蘇東坡也不止一次的把秦觀與柳永作比,雖然是開玩笑,但是秦觀似乎不太爽。下面是兩則詩話里的記載:
高齋詩話: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 坡,東坡曰:''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
另有宋葉夢得《避暑錄話》:秦觀少游亦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于淮楚。“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本隋煬帝詩也,少游取以為《滿庭芳》辭,而首言“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尤為當時所傳。
蘇子瞻于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為病,故常戲云“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露花倒影”,柳永《破陣子》語也。
蘇軾在四學士中最喜歡秦觀,對其作品一直贊賞有加,但是對于他的詞作卻認為“氣格為病”。曾經笑話他說“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蘇軾兩次拿秦觀比作柳永,明顯不是表揚而是善意的諷刺。
柳永,排行第七,因此蘇軾會稱之為”柳七“,官至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 慢詞開拓者,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據說“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
柳永的生活年代是(約987年—約1053年),蘇軾(1037年—1101年),秦觀(1049年—1100年),可以看出柳七從年齡上是二人的老前輩了,另外在填詞上也是老前輩,蘇軾中年才開始學習填詞,柳永填詞的時候估計還沒有蘇軾呢。
今天我們學習詩詞,柳永是必須知道的人物,他的經典之作也是必學課程,特別是”其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被王國維拿來用在了三種境界理論之中,更是令人仰視。
但是蘇東坡為什么笑話秦觀作詞像柳永?而秦觀為何對此不高興呢?
前天寫了一篇文章《詩詞創作也可以參照木桶原理 探討一下作詩哪個方面最重要》,木桶原理大家都知道,一個桶的水平不在于最高板,而在于他的短板。歷史上評價一個人的高低時往往也是這樣,人生一旦有了污點,可能所有的努力都化為烏有,例如”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那個詩人。
說起文學作品,有個燒詩的故事,據說現存的楊萬里詩作,幾乎沒有一首是36歲以前的,以前的詩哪去了?楊萬里認為寫的不好,影響自己的形象,于是自己主動燒掉了。陸游在晚年后悔寫了不少詞作:
少時汩于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今絕筆已數年,今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
陸游把自己填的詞作為短板,但是”舊作終不可掩,因書其首,以識吾過。”楊萬里把早期的詩作為自己的短板。那么柳永的短板是什么呢?
柳永的短板不是自己評價的,是當時的士大夫的共同認識,晏殊曾經當面讓柳永難堪。張舜民《畫墁錄》有如下記載: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這一段話說明了晏殊蘇軾等人對于柳永的態度,也是對于柳永一部分文學作品的評價,大致說來柳永的詞作在幾個方面與士大夫的詞風有明顯不同。晏殊說的‘針線慵拈伴伊坐”來自于《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1、柳永的俚俗
學柳永俚俗更像的其實是黃庭堅,相對而言秦觀典雅得多,柳永這首詞中,可可、無個、恁么等等詞語是市井文化的反映。而秦觀等人的作品很少用這些俚俗的字眼。比較一下秦觀的《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殘陽樹。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本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同為“蘇門四學士”的晁補之曾稱贊秦觀的作品:“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2、思想上的離經叛道
柳永的《定風波》這首詞帶有底層市民意識,似乎是替青樓婦女掙脫反抗封建禮教的壓迫。在講究三綱五常的士大夫眼里自然是“俗不可耐”和“離經叛道 ”的,當然得不到正統文人的認同。
3、士大夫眼中的低級趣味
婉約詞的作者多以男女戀情、離別相思為主要內容。但柳詞之中多寫市井情感,人物也是底層的風塵女子。大小晏、秦觀等人更多的是站在士大夫角度,筆下的形象如詩經中的女子一樣美麗文雅。秦觀、晏幾道口中更多的是文人柏拉圖式的愛情,而柳永口中更多的是輕佻和放蕩。對比一下晏幾道 的《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蘇軾等人瞧不上柳永的低級趣味,之所以嘲笑秦少游也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們看看秦觀的這首《滿庭芳·山抹微云》就明白了: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萬點 一作:數點)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蘇東坡笑話秦觀的這一段:“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這里的女性形象很像柳永口中輕薄女子,顯然不符合士大夫眼中傳統的婦女形象。
柳永的詞作能在市井間不徑而走,以至達到凡有井水飲處皆能誦歌的地步,這與其貼近生活是有關系的。記得高曉松在《雜書館收藏的時與光》介紹了一段民間的木魚書,這些粗俗的作品受到喜愛原因很簡單,老百姓聽得懂、感興趣。
郭德綱的相聲大家喜聞樂見,當年經歷了一陣反三俗的風波,郭老師專門有個作品就叫《我要反三俗》,三俗指的是庸俗、低俗、媚俗。郭德綱相聲我愛聽,但是柳永的一部分詞真得不太喜歡讀。
文學作品的立意、用字都需要特別講究,不能典雅到普通人看不懂,可以通俗得老嫗能解,但是寫出“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就難免受到蘇軾的批評了。
詩言志,詞言情,在宋朝的詩作里看不到這一類輕浮的作品,這也是詞不被當時的士大夫所看重的一個主要原因。
柳永的詞風格多樣,被批評的是一種風格,被贊揚的也是一種風格,蘇軾曾經評價柳永的《八聲甘州》“不見唐人高處”: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假如柳永只留下這首詞,我們又如何評價他呢?可惜他的作品收不回來也燒不掉了,因為“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
我們學習詩詞的創作,也應該從這個故事中得到寫啟發。詩詞無論言志還是言請,用字要文雅為上,可通俗不可低俗,抒發感情需真摯不可輕佻,詩中的人物形象也需要符合主題立意。
作詩如同作人。
@老街味道
詩詞創作時先寫好了結尾 卻難以補全前兩句 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