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自《姜夔吧》木齋
新豐醉翁贈嘉州布衣詩
讀網(wǎng)友嘉州布衣《江湖詩派的先聲：姜夔》文有所感
歌唱江湖詞，豈曉江湖人？
林深唱和處，影綽羊成群。
起伏草茵茵，舉頭聲絕倫。
只見風(fēng)起處，白石也崔嵬。
第一節(jié) 姜夔開職業(yè)詩人的先河
姜夔(1155￣1221)，字堯章，號白石，江西鄱陽人。比之中興四大詩人約小30歲左右（比楊萬里小32歲，比陸游小31歲），比辛棄疾小約16歲。
尋繹姜夔的生平遭際，有幾點情況值得思考：
一、終生布衣清客的身份
姜夔的父親姜噩，字肅父，是紹興三十年的進士，但姜夔卻終生未能通過科舉考試這一進入士大夫階層的鐵門檻。
姜夔一生漂泊不定、居無定所，在很多地方都有他生活的足跡。父卒于漢陽之后，就依姊居于漢川。除漢川之外，其居所足跡所到，如饒州、維揚、楚州、濠梁、武陵、長沙等地。32歲時，叔岳父千巖老人蕭德藻曾約他到湖州。在此處依蕭生活了八、九年。光宗紹熙元年(1190)，始卜居吳興與白石洞天為鄰，因號“白石道人。”（《絕妙好詞箋》卷二）慶元二年(1196)秋時，移住武康葛天民處，冬時即又與天民、俞灝等一起到無錫的張鑒處。以后，又移家杭州，依張鑒而居。嘉定十四年(1221)，67歲的白石老人卒于杭州西湖。
白石的一生，都在飄泊羈旅之中度過。他似乎是一個沒有自己家庭、房舍觀念的人，少年依姊、青年游歷、壯年依蕭、晚年依張、卒時只有詞友吳潛等人為他料理后事。可與柳永死后是生前友好之妓湊錢哭葬之事相參看。此等怪事、奇事，宋之前可曾見否？
白石以布衣終老，其原因，可猜測有二：首先是宋代不以詩詞取士。姜夔在依附張鑒居于杭州時，曾上書論雅樂，進《大樂議》、《琴瑟考古圖》等，未被采納。隔了兩年之后，又進《鐃歌.鼓吹十二章》，詔試禮部，也未被錄取，從此就徹底絕了仕進之想。從些資料可看出，姜夔并非不想做官，而是不得其道而已。其次，是姜夔的精神品格、氣質(zhì)性情，不與仕途相吻和。以姜作詞之天份，其智商若用力于經(jīng)濟，當(dāng)不致于難躍龍門。
姜白石之興趣，傾力于詩詞，特別是他對樂律還有極深造詣，有《白石歌曲》傳世。用心于詞曲，而厭惡于仕途經(jīng)濟，如同紅樓中的賈寶玉。這一點，又似可看出近世文化的軌跡。所以，白石為生存計去上書應(yīng)試，終違其本心也。
張宏生君認(rèn)為，把姜夔看作一個詩意精湛、不問世事的隱士或清客，是對姜夔的誤會，忽略了其實這是他在功名蹭蹬之后不得已而作出的選擇。這自然是對的，但如果從更高的一個層面來看待姜夔的身世，應(yīng)該能看到這種不得已也同樣是一種必然，以后的江湖士人哪個又是自愿作江湖處士而不愿領(lǐng)到一份薪祿呢？就像是現(xiàn)在的下崗，哪個不是情非得以的呢？但是，下崗的客觀現(xiàn)實畢竟史實而影響于歷史。姜夔確實不是隱士，如果是的話，也就不值得為之單立章節(jié)了，因為不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但是，他的一生確實是以他的文學(xué)活動為生存手段的，盡管他的名氣大，不必像是后來的有些江湖詩人那樣明顯的賣詩鬻文，其本質(zhì)卻是一樣的。這就使姜夔不僅成為江湖詩派的先驅(qū)，而且成為一個最早的職業(yè)作家的個案，值得重視和研究。
二、白石才華品格的評價
白石布衣終生，甚為清貧。死時貧不能葬，還是友人籌資葬之。“除卻樂書誰殉葬，一琴一硯一蘭亭。”（蘇〖《到馬塍哭堯章》）可知其身后之蕭條，也可知終其一生一無所有的貧困。然白石雖貧，卻品格高潔，范成大認(rèn)為他頗似晉宋間的雅士。陳郁評：“白石道人姜堯章，氣貌若不勝衣，而筆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書翰墨之藏，汗牛充棟。”（《藏一話腴》）“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說明他好客、重友的品質(zhì)；“家無立錐”而又“圖書翰墨之藏，汗牛充棟”說明他對學(xué)問、知識之渴求。幾乎是把書、友視為重于自己生命的價值。
姜夔所交游之人物，皆一時之俊杰。特別是楊萬里、范成大等人對姜的獎掖值得重視。姜夔之結(jié)識楊萬里，得之于千巖老人蕭德藻的介紹。楊萬里評蕭是“文學(xué)甚古、氣節(jié)甚高”，而一見姜夔其人其詩，又極為推賞，在《進退格寄張功甫姜堯章》詩中評價說：
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后誰當(dāng)?shù)谝还Γ?br> 新拜南湖為上將，更推白石作先鋒。
“更推白石作先鋒”，不僅是評價高的問題，而且?guī)缀跏钦疾肥降脑⒀粤税资鳛橄乱粋€時代的先驅(qū)者的地位。
姜夔與這些文壇大師以氣節(jié)、文彩相推許，形成外人所傾羨的文人圈子。比之今日之文學(xué)社團、研究會之類的組織，關(guān)系還要更密切一些。他們相互之間的這種活動，不僅相互傳誦作品，提高聲譽，而且也時常是一些作品產(chǎn)生的契機。
第二節(jié)姜夔的詩歌觀念
一、姜夔與江西詩派及晚唐體之間的關(guān)系
姜夔經(jīng)歷了與楊萬里幾乎一樣的創(chuàng)作路程，也是入于江西而又背離江西，借鑒晚唐而不局限于晚唐。在《白石道人詩集自敘》中他回憶說：
近過梁溪，見尤延之先生，問余詩自誰氏。余對以異時泛閱眾作，已而病其駁如也，三薰三沐，師黃太史氏。居數(shù)年，一語噤不敢吐。始大悟?qū)W即病，顧不若無所學(xué)之為得，雖黃詩亦偃然高閣矣。
由學(xué)他人到不學(xué)，總的精神是與楊萬里一致的，但是，還是有所不同。楊萬里是入于江西而轉(zhuǎn)學(xué)晚唐等博采眾家，再到詩法自然，姜夔則是由“泛閱眾作”、博采眾家，再到轉(zhuǎn)學(xué)黃詩，最后達到“大悟?qū)W即病”，“不若無所學(xué)之為得”的自我為中心。期間微妙的差異不可不辨。楊萬里學(xué)詩的時代，乃是江西詩派的一統(tǒng)天下，自然會由學(xué)習(xí)江西入手，反歸被江西拋棄的晚唐等眾家；而姜夔的時代，江西已經(jīng)被楊萬里等中興詩人唾棄了數(shù)十年的光景，也就是說，江西詩派已是前日黃花，應(yīng)該是否定之否定了。這種差異，從根本上決定了楊萬里的時代，雖然有著江西詩派的某種延續(xù)，其分量卻是極輕的，而姜夔的時代，卻有著將江西詩派與江西所不屑的晚唐加以整合的詩史使命。因此，姜夔一方面以晚唐詩體來力矯江西的枯澀，另一方面，又揉進江西的詩法技藝和才學(xué)精神，特別是江西的詩法燈傳的宗派意識與江湖詩人的職業(yè)詩人的社會身份極為契和，從而形成江湖詩派。
所以，我們似乎可以這樣做一個歸納：姜夔的詩，是在晚唐詩體樹干下澆灌江西之水，而土壤卻是江湖時代的。
二、詩法燈傳
姜夔有《詩說》一卷，講究詩法，如講章法則云：“作大篇，尤當(dāng)布置，首尾勻停，腰腹肥滿。”講句法：“意格欲高，句法欲響”；“句意欲深、欲遠(yuǎn)，句調(diào)欲清、欲古、欲和”等。姜詞實際上正是這種詩法的實踐。他是把江西詩派的理論、法度運用到詞的創(chuàng)作中了。
此外，姜為史達祖的《梅溪詞》寫過一篇序，被認(rèn)為是他的《詩說》之外的一篇“詞說”，不幸已佚。只能從其他資料中尋繹出一些片段。如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于史達祖名下說：“堯章稱其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景于一家，會句意于兩得”；《歷代詩余》卷一百十一也引姜夔評牛嶠《望江南》詞，“是詠物而不滯帶于物者也。詞家當(dāng)法此。”都是在講詞法。
正如吳熊和先生所指出：“南宋后期講習(xí)與傳授詞法之風(fēng)，就是從姜夔開始的。”（以上轉(zhuǎn)引自拙作《唐宋詞流變》）
姜夔把江西詩派的精神引入詞中，同時又將作詞的方法引入詩中。這是別一種的以詞為詩。
作詩應(yīng)該怎樣作，在歐陽修的時代，還僅僅是需要你自己多讀書，多實踐，然后自可悟出。誰要是開出作詩的法則，像是開一個詩歌寫作學(xué)校，一定會被認(rèn)為是個江湖騙子。但是，到了南宋的中后期，特別是姜夔為肇始，已經(jīng)把詩詞作法當(dāng)成了詩人必修的課程。在他的“講義”里，長篇怎么寫、短篇怎么制，開頭如何，結(jié)尾如何等等，均有講授：
小詩精深，短章蘊藉，大篇有開合，乃妙。
波瀾開合，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陣，方以為正，又復(fù)是奇；方以為奇，忽復(fù)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jì)極，而法度不可亂。
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乃妙。
──（均見《詩說》）
不再說“工夫在詩外”（陸游語）那些形而上的道理。職業(yè)詩人就需要創(chuàng)作的工藝化，要求在任何情緒下寫出任何情調(diào)的詩作，因為他要指望這篇詩作買米下鍋，像是演員一樣，重要的是技巧。而姜夔的這種課程，就極為適合江湖詩派的職業(yè)需要。詩法燈傳，頗有祖?zhèn)髅胤降奈兜溃驗榭赡苤v授詩歌寫作者，也需要得到講授的酬金。
多么商品化，多么缺少詩意！但這是現(xiàn)實，是江湖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而且它是極有詩史意義的現(xiàn)實，它是近代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
詩法燈傳、講求作詩技巧，所帶來的傾向，將會是作詩的工藝化和詩人之間的宗派意識。而這正是江湖詩派風(fēng)云際會的主要內(nèi)容。
第三節(jié) 姜夔的詩歌作品
我們先以《宋詩紀(jì)事》所選姜夔詩作為剖析對象。
先看寫給楊萬里的那篇名作《送朝天續(xù)集歸誠齋時在金陵》：
翰墨場中老斫輪，真能一筆掃千軍。
年年花月無閑處，處處江山怕見君。
箭在的中非爾力，風(fēng)行水上自成文。
先生只可三千首，回首江東日暮云。
一般來說，姜夔的詩作大多歌詠于具體的場景，帶著空靈幽冷的清香、含蓄蘊藉的滋味，極少泛泛而論，空頭立題。這是指的姜夔背離江西詩派之后所形成的獨特詩風(fēng)。而此詩卻是典型的江西風(fēng)韻，譬如它是唱酬之作，它運用典故，生澀尖新，化臭腐為神奇等等。總之，它不是那種晚唐體式的作品。它的每一句似乎都是有所本的，但又似乎都是自己獨創(chuàng)的，自出胸臆的。譬如結(jié)句，使人想起杜甫寫給李白的詩句：“江東日暮云”和“何日一樽酒，重與細(xì)論文”，姜夔寫作此詩的時候，顯然有這樣的影子，但是寫出來，卻又全是姜夔自己的。“處處江山怕見君”，則又顯示了姜夔作詩的那種深透感，力透紙背，源于對于事物的獨特角度和深入本質(zhì)的認(rèn)識。
《除夜自石湖歸苕溪》，是由十首絕句組成的組詩。大概范成大喜歡寫作組詩的方式啟發(fā)了姜夔，姜夔此次到范成大的石湖作客，正是以后江湖詩人結(jié)社作詩，切搓技藝的預(yù)演，只不過姜、范之會，檔次極高。由高層詩人聚會到以后普通詩人的聚會，也正是由姜夔到江湖，或說是由中興時期到江湖時期的主要變化內(nèi)容之一。
試引兩首：
細(xì)草穿沙雪半銷，吳宮煙冷水迢迢。
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美人臺上昔歡娛，今日臺空望五湖。
殘雪未融青草死，苦無糜鹿過姑蘇。
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云衣。
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
《文獻通考》云：
直齋陳氏曰：“楊誠齋賞此十絕，以為有裁云縫月之妙，敲金戛玉之奇聲。”
所引三首，給予筆者冷、雅、靜、獨的感受。姜白石的詞作，已經(jīng)有人指出了他的冷色調(diào)，他的詩作也是如此。他決不用“桃之夭夭”一類的俗艷，也決不寫“灼灼其華”類的豐滿，更不寫初、盛唐的豪邁。他所喜愛的是類似晚唐的那種西風(fēng)殘照，落葉冷水。是一種清瘦之美、殘缺之美、孤獨之美、寂寞之美。伴隨這種審美的物象往往是梅影竹香，長橋獨舸等等。你看上面所引的幾首詩，正是這樣的：細(xì)草穿沙、半銷殘雪、吳宮煙冷、雁影微茫、長橋寂寞，即使是惆悵懷古，似乎也不是辛棄疾、陸游那樣刻骨的沉痛：“苦無糜鹿過姑蘇”，只是一種淡淡的哀傷。
另一首《孤蘇懷古》：
夜暗歸云繞柁牙，江涵星影鷺眠沙。
行人悵望蘇臺柳，曾與吳王掃落花。
試與辛棄疾的《漢宮春》：“誰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糜鹿孤蘇.....君不見，王亭謝館，冷煙寒樹啼烏”的凄涼悲壯，與“人間萬竅號呼”的奇特闊大對比，正可見出相近時代中姜夔的特異。
中興時期之后的詩壇，從總的趨勢而言，是由高層士人、政治家、哲學(xué)家而漸漸走向一般的貧民知識階層，有個由高而低的嬗變過程。姜白石處于這種轉(zhuǎn)變之樞紐地帶，“地勢使之然”，使之成為開風(fēng)氣之先的人物。但姜夔本身的地位又與后來的江湖詩人不同：姜夔雖然終身布衣，但卻有著較高的聲望地位，他的人品、詩品也都保持著高雅清空的風(fēng)韻。如朱庭珍說：南宋人詩，“姜白石尤為翹楚。其詩甚有格韻，清雅可存。”（《筱園詩話》卷四）李慈銘說：“白石道人詩，清絕如啖冰雪。”（《越縵堂讀書記》）都是此意。
試與姜夔同一個時期的劉過相比，更能看出二者之間的不同。
第四節(jié) 與劉過之比較
劉過也是江湖詩派的前輩之一，生活時代相近，生活經(jīng)歷相近，但是，詩歌風(fēng)格卻迥然而異。
劉過（1154─1206），字改之，號龍州道士，是個一生沒有當(dāng)過官的游士。這種終生不仕的經(jīng)歷，說明了姜夔式的士人生活道路已經(jīng)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很普遍的了，也說明了姜夔的職業(yè)詩人的普遍意義。
但劉過的詩風(fēng)，一如其辛派豪放詞風(fēng)一樣，粗獷闊大，近似陸游，又似辛詞。譬如其中有慷慨淋漓的直抒胸臆之作。如《夜思中原》：
中原邈邈路何長，文物衣冠天一方。
獨有孤臣揮血淚，更無豪杰叫天閶。
關(guān)河夜雪冰霜重，宮殿春風(fēng)草木荒。
猶耿孤忠思報主，插天劍氣夜光芒。
尤其中間兩聯(lián)及尾聯(lián)，與陸游詩風(fēng)并無二致。
劉過不僅以詩表達自己的愛國熱情，云天壯志，而且他也卻實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愛國救國的事業(yè)之中。這就不僅與姜夔的騷雅有所區(qū)別，而且與以后的江湖詩人的生活方式、作詩目的不同。也就是說，在劉過的時候，江湖詩人與在朝的士大夫只有地位的不同，而無思想和風(fēng)格的差異。因此，盡管后來方回曾經(jīng)批評劉過的謁客習(xí)氣過重，劉過詩中的干謁之作也確實不在少數(shù)，但是，劉過與后來的江湖詩人還是極為不同。因為他的這種干謁活動，縱使有著自身生計的因素，但更為主要的成份是對于得到報國展才的希冀和渴望。這種精神內(nèi)涵，是需與由陸游而杜甫的上溯，而不是對于江湖的后啟。對于后者來說，那已經(jīng)是一個脫離現(xiàn)實的理想人生了。所以，不論他在《辭周益公》中的“太平宰相不收拾，老死山林無奈何”的不平與無奈，還是《謁郭馬帥》中“起視匣中劍，依舊光陸離。有恩或可報，一死所不辭”的雄心壯志，都與姜夔及后來的江湖詩人的詩風(fēng)無關(guān)。
在某些方面，劉過倒是寧肯更像是江西社里人。因為他的這種闊大的意境，必然要到江西詩派中討取生活，否則，就要更淪為闊大無用之大瓠了。譬如將典故、議論、才學(xué)等等因素溶入詩中。
不難看出，劉過是江西的手法、中興的題材、江湖的身份，三個詩史時期在他的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而姜夔則以江湖的身份，借鑒江西的手法，開拓晚宋的風(fēng)味，由此姜夔成為江湖詩派的開山，而劉過雖名列江湖，實則標(biāo)致前兩個時代的終結(j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