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候的沈從文
其實,簡單地把沈從文定義為“渣男”,是容易的。但是,這又是一種極為膚淺的做法。
作家金宇澄曾說:
我們年輕的讀者,對三觀不正特別敏感。而“渣男”這個詞是最不好的,人本身是非常復雜性的東西。這么復雜的人性變化,用這么低能的一句話去涵蓋它。那真的是太幼稚,太可憐了。
所以,掀開歷史的迷霧,探究沈從文為什么在娶了“女神”張兆和后,在結婚的第二年便認識了高青子,而且出了軌,一戀八年才忍痛割愛,并非易事。
沈從文與張兆和的愛情故事,老幼皆知。人們經常用“神仙眷侶”這個詞,形容他們。人們之所以對他們津津樂道,與沈從文苦苦追了張兆和四年,寫了無數(shù)纏綿悱惻的情書有關。“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這是沈從文當年追求張兆和的無數(shù)情書之一。包括《邊城》,也可算是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一封長長的情書。翠翠的清秀相貌,就像極了張兆和。甚至沈許多小說里的女子,都帶有張的痕跡。
張兆和家境優(yōu)越,典型的富二代小公主。她有三個姐妹,各個都是民國才女,后來各個嫁得好夫婿。可以說,這四姐妹,各自人生加在一起就是一部精彩的時代大戲。風云一時,絲毫不遜色于“宋氏三姐妹”。她的父親張武齡在安徽很有名,屬于名門之后,又是大富商。每個兒女都有自己的貼身保姆。兩個字兒:“有錢”,且善交名流,與蔡元培和胡適都交情不錯。在胡適“胡叔叔”當校長的學校里,張兆和如魚得水,追求者無數(shù)。張兆和的姐姐張允和曾說,張兆和把追過自己的男人進行過編號,沈從文很“榮幸”地排到了“癩蛤蟆第十三號”。民國有名的合肥四姐妹和她們的父親
其中,有看上張兆和家里有錢的,也有看上她這個人的。
葉圣陶就曾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他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那一年,聰明可愛、單純任性的張兆和18歲,在中國公學讀書,還曾奪得女子全能第一名。沈從文26歲,是張兆和的老師。
老師追學生好追么?好追,也不好追。因為缺乏自然。沈當年只是一個從湖南來的,有點才氣的小作家,張兆和有點佩服老師的文采,當然也僅限于此。如果你偶爾輔導下她寫寫作文,也許她能對你有好感,但你別誤會,人家條件擺那兒了,她的思維,特別是戀愛思維,還沒打開,更沒形成,連她自己都搞不懂要什么,如果你一旦拉開架勢猛追,她一定跑得快。 沈從文給張兆和的第一封情書,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愛上你?”這就讓張兆和非常反感。可越是反感,沈從文的勁兒越上來。他是多么想聽到張兆和幾句明知故問的回應,或是打情罵俏啊。可是沒有。張兆和一個字兒都沒回他。那段時間,沈從文坐立不安,精神恍惚。本來課就上不好,他會寫,但不會說,湖南湘西小地方兒來的。這下,連日子都過不了了。怎么辦?可愛情這個東西,哪怕是單相思,也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愛情最初的沖動,如同中了魔,往往自己都不知身在何處。這不,一封不回,沈從文方寸盡失,一口氣寫了幾十封,感情當成文學創(chuàng)作了。結果是,張兆和告了胡適胡校長那里了。告他騷擾。胡校長勸說了兩句,意思是有人追還不好呀,可張兆和說她很煩,學都不想上了。胡適趕緊說,別別,我和你爹關系好著呢,我去說說沈從文沈老師去。胡適經常干這種事兒。不是撮合徐志摩和陸小曼結婚,就是當這個那個的證婚人。胡適還擔心沈從文精神出問題,影響教學,可沈從文自稱“騎虎難下”了,“死不回頭”了。沈從文無不用其極,情書玩兒命寫,一封又一封。1931年6月,在一封信中,他說,多數(shù)人愿意仆伏在君王的腳下做奴隸,但他只愿做張兆和的奴隸。后來還是張兆和父親的默許,加之二姐張允和的幫忙。有次張兆和和沈從文約好見面,但沈老師到了,張兆和卻放他“鴿子”,去圖書館了。弄得沈很窘,立在墻角,不能動彈了。張允和后來把兆和罵了。前排從左依次為張充和、張允和、張元和、張兆和
這一罵,還真管用。張兆和同意沈從文到張家給她和幾個小弟弟講故事。這一講,就是幾個月。多少扳回點兒張兆和對他的印象。情書寫了一捆了,張兆和的父親也同意了,姐姐那邊的工作也做到位了,管她同意不同意,有沒有真愛,1933年春節(jié)剛過,沈從文就迫不及待地向張兆和求婚。據(jù)說,張兆和畢業(yè)后回了蘇州老家。沈說:“如果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兆和后來回復的電報,上面只有八個字:其實還要感謝那個時代。當年的張兆和,可以為自己的感情猶豫再三,但婚事,并非她一個人說了算。家庭占了很大比重。追到手,結了婚,就真的會幸福么?沈從文可是個文人,不是找個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就行,如果那樣,在湖南老家一抓一把。再說張兆和也不是那個類型。沈從文需要他愛的人,同樣像他迷戀別人一樣迷戀他,愛他,能懂他的小心思,在他需要感情撫慰時,一桿子就能撐到他心坎兒上,讓他的心開出花來,撥開他的苦悶,縱容他的多愁善感,讓他痛快、放肆,享受幼小騎單車下坡時突然的“一松手”。可這些,也許張兆和有,但她心底的愛,沒有被點燃,沒有被激發(fā),沒有被撼動。婚后很久,張兆和略感壓抑,沈從文也感到壓抑,甚至還有點“不值得”。原來,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追來的老婆,并不是那么有趣,尤其是心里,時時有種“咋到現(xiàn)在,我還沒走到她心里去呢?她心在哪里?”說句實話,張兆和對沈從文,并沒有“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感覺。甚至可以說,直到沈從文去世之后,她才算多少了解了一點沈從文。1933年9月9日,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園成婚。他們的婚姻的第一個危機,出現(xiàn)在“七七事變”爆發(fā)后,沈從文離開北平南逃,張兆和不愿同行。其實他倆本就不是一類人。一是身份差異,一個出身于湘西鄉(xiāng)下,一個出生于合肥名門。二是性格、氣質和愛好都不一樣。張兆和愛聽昆曲,沈從文不喜歡;沈從文喜歡收藏古董文物,張兆和對他“打腫了臉充胖子”;沈從文愛交朋友,請吃請喝的事兒沒少干,張兆和說過日子的錢都不寬展,喝醬油發(fā)酒瘋,天天交些狐朋狗友。張兆和不愛看沈從文寫的東西,看了,也是經常幫他改語法兒。張認為語法兒是“命根子”,可這樣一來,沈從文文字里獨有的野趣兒,也蕩然無存了。縱觀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愛情,太多的幻影,更少的真實。這樣的愛情,一旦通往婚姻,不散,也是千瘡百孔。張兆和不崇拜沈從文。可沈從文需要崇拜者。于是,在他們婚后的第二年,沈從文又遇到一個讓他心動的人:高青子。他的粉絲。彼時,高青子正在沈從文的老鄉(xiāng)熊希齡家里做家庭教師。一次,沈從文去熊家,高青子特意穿了件沈從文小說里女主人公的衣服,沈從文會意,于是二人頻繁聯(lián)系。后來南逃,張兆和不愿同行,這時沈從文悄悄把也南逃的高青子,安排到他工作的西南聯(lián)大的圖書館里。后來他們的交往,從心到身,都格外通泰。從兩人的照片都能看出,沈從文和高青子,那叫“身心契合”,從里到外,都是開著花一樣,蓋都蓋不住。同樣是合影,沈從文和張兆和站在一起,沈總有點沾沾自喜,張卻只是有點配合的意思,看不出來和沈一樣的熱情。沈從文敢愛,但膽小,還患得患失,前怕狼后怕虎。他很快向張兆和坦白了,但張兆和痛苦是痛苦,卻沒有沈從文想像的痛苦,更沒有要死要活。而且夸高青子“長的很美”。反過來,反而是沈從文不知所措,更糾結。1936年,他向“情感大師”林徽因傾訴,林對他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你要學著慢慢去化解。后來沈從文回家了,也懺悔了。張兆和原諒了,但這個原諒,略略有些勉強。懂一個人,懂一個男人,沒那么容易。而且,張從當初對沈的“無感”,到后來有些“懵懂的將就”,張的心扉到底對沈打開了多少,真不好說。努力,能成就感情,但不能成就愛情。這個世界唯一不能通過努力就能達到的東西,就是愛情。沈從文和高青子交往了整整8年。1942年,高青子退出了沈從文的生活,據(jù)說后來嫁給了一個國民黨高級軍官。高青子是真愛沈從文,沈從文也是真的愛她,他們都能走近對方心里,并享受這種渾然天成。可以這樣說,和高青子在一些,沈從文才真正品嘗到了何為“情投意合”。愛是必須講回報的,以心報心,否則就“無趣”,就“不過癮”,就讓人覺得“不值得”。沈從文其實一直把心中的幻像,強安在張兆和身上。張真的不好征服。但真的征服到手了,張就是“不來電”,他們之間有點“隔”,沈無可奈何。斷了與高青子的交往,沈從文的家庭得以保全,但沈的靈魂也被抽空了。他痛楚地說:“自從‘偶然’離開了我后,云南就只有云可看了”。大概天才的作家和詩人,內心總是充滿了無數(shù)浪漫的星火,是琢磨不定的,是虛無縹緲的,永遠不肯真正為一個女人駐足。沈從文和張兆和到底沒有離婚,因此眾人一再艷羨和頌揚。在世人眼中,他們的結合更成了美好的“愛情童話”。后來,進入新時代,沈從文和張兆和的分歧更明顯。沈是理想主義者,美是他信仰,張則是現(xiàn)實主義者,對生活適應性強。《看虹錄》的發(fā)表,被郭若沫冠上“桃紅色作家”的名號,從此不能寫作。毫無疑問,以沈從文的文學天才,他不會妥協(xié),去寫那些違心的歌頌之作。再后來,沈從文被大學生貼大字報,被發(fā)配去掃女廁所,甚至得了精神病,可張兆和適應得很好,還當上了期刊編輯。她和兩個兒子都不理解沈從文,兒子曾回憶說:“(當時)我們覺得他的苦悶沒道理,整個社會都在歡天喜地迎接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你得個神經病,神經病就是思想問題!”因為妻子的不理解,以及更多的分歧,沈從文與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分居一度分居多年。電影《廊橋遺夢》,弗朗西絲卡遇到了羅伯特。如果她一生沒曾遇見,她可能一生都不知道自己身體里還有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她遇到了,但她不想傷害老公和孩子,她沒有離開他們。
有一種悲欣交集,叫遇到真愛。這樣一段關系,有時會讓人懷疑婚姻。另外,特別考驗的,還有當局者最終的選擇。
沒有好壞,也沒有對錯。對高青子,沈從文是她崇拜的。沈完全可以因此找到更多的自信。而對驕傲的張兆和,他則一生卑微。也有人說,沈從文的背叛,可能只是想引起張兆和對自己哪怕是一點點的注意。
真愛到底是誰,也許只有沈從文才知道答案。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因心臟病猝發(fā)在家中病逝,享年86歲,臨終遺言: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好說的。
還有一句:三姐,我對不起你。
張兆和在沈從文逝世之后,開始整理沈從文的文稿。慢慢地,她才開始理解了沈從文,寫下: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過去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如今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2003年,張兆和也離開了這個世界。彌留之際,有人拿著沈從文的照片問她是誰。她說,有點熟悉,但記不起來。
可以說,除了少有的幾年快樂時光,沈從文和張兆和實際上一生都活在痛苦之中。他們無法處理好和對方的關系,誤解了對方一輩子。也許,有了張兆和的理解,沈從文會繼續(xù)他尚未完成的寫作事業(yè),而不是去研究什么古代服飾。
唏噓。最后,讓我們一起回到最初,去讀讀沈從文那封卑微的情書:
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