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抗癌日記：歷史
榮筱箐 2010-09-28 14:05:36
核心提示：媽媽生病后，我們已經禁止她再回憶往事。因為每次憶舊都是在笑聲中開始，在啜泣中結束，那些最傷心的記憶也最難避開，無論過去了多少年，他們都還是眼淚汪汪的等在那條一回頭就能看見的路上。
一個從沒吸過煙，親友中也很少有煙民的人居然得了肺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總覺得媽媽的病與一代人的歷史有關。
美國的醫生說，她左肺上方的病變處很可能是之前曾經得過結核病落下的一個疤痕。媽媽說在30多年前的一次X光檢查中，她的確曾經被發現左肺上方有塊小陰影，中國的醫生把這解釋為“纖維化”。但對于自己曾經得過肺結核這事，媽媽卻完全一無所知。
這其實也并不奇怪，人對于自己皮囊之下的隱秘世界最多只是一知半解，五臟血脈甚至是思想都有它們自己的軌道，內里乾坤很多都是在我們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啟承流轉，發生然后結束。
不過，仔細聽媽媽講那些過去的故事，還是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1971年，媽媽27歲時在參加義務勞動時，曾經跳進一人多深又潮又冷的坑洞里為正在修建的地道橋工程打地基，當晚就開始高燒不退，腿腳都腫了起來。這次病被確診為急性風濕，使她大半年沒能上班，也許結核病就是那次稀里糊涂混過去的并發癥。
但為什么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孩會在下了班連飯都顧不上吃就主動跑去工地，承擔起這么重的勞動？媽媽說那時候講出身，自己出身不好，只有積極表現才能證明清白。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外公因為一句玩笑話剛剛被扣上了帽子，如果鏡頭接著回放，就會看到外公解放前在地下黨辦的報紙中擔任記者，外公的父親進京趕考時大罵科舉制度，然后剪了辮子，進了洋學，成了家鄉那所城市第一間西藥房的創辦人。
這些看似松散的歷史片段其實環環緊扣，事先注定了這個家族中人們命運的沉浮，從名門望族到夾著尾巴做人的心理落差，對媽媽來說至今仍如夢魘。但這不是一個人的經歷，只要你曾走過那個時代，都免不了帶走些每當陰雨天就會隱隱作痛的傷，免不了有一部屬于自己的“大江大海”的故事。
不過，媽媽生病后，我們已經禁止她再回憶往事。因為每次憶舊都是在笑聲中開始，在啜泣中結束，那些最傷心的記憶也最難避開，無論過去了多少年，他們都還是眼淚汪汪的等在那條一回頭就能看見的路上。
但歷史卻從來不會回頭張望，那些被它碾碎的夢想和青春不過是留在身后的一路煙塵。也許這也應當是人們對待她的態度，用不著夜夜夢回日日緬懷，而是應該走過、面對然后放手。以史為鑒是學者的事，當時代的車輪飛馳而過之后，塵埃落定寂寂無聲，普通如你我最終要面對的其實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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