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元明 牛墨王說書原創(chuàng)首發(fā)
吳昌碩素有“詩書畫印”四絕之稱,四者之中,印章無疑是頭牌,開拓性無與倫比。但不能不說,雖然普遍對缶廬印章極其推崇,但很多時候,未必能夠真正深入。原因何在?因為對于吳昌碩印風太過熟悉了,以至于沒有了新鮮感,再難有新的發(fā)現(xiàn)。有鑒于此,需要保持有效距離,產(chǎn)生“新”的理解。通過這些年反復(fù)讀吳昌碩印譜,有一些心得。偶然發(fā)現(xiàn)有很多印章似曾相識,卻又沒有特別深的印象。尋根究底,過去印譜出版,講究實惠,一面多印,有的甚至達十數(shù)方,許多印章較小,看得不夠仔細,容易忽略,所以就沒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今印譜出版,一般都非常講究,一面一印,猛然間會覺得是“新面世的印章”,然而有了印象之后,再看老印譜,恍然大悟,“原來你也在這里”!這就是常讀常新的原因所在,可以不斷地發(fā)掘。但是,現(xiàn)在的印譜價格高昂,一路攀升,有時也只能望“譜”興嘆,哀嘆自己沒有眼緣和眼福,慳吝一面!好在如今有網(wǎng)絡(luò),再是冷門的信息,也可以搜羅到一些。印譜和書法碑帖出版競爭激烈,所以奇招迭出,想方設(shè)法 “鉆空子”。對于碑帖來說,主要是版本。對于印章來說,主要是必須擁有未曾出版過的“新印”,再就是高清原石印面。此外,仍然還有一些問題,就是重復(fù)交叉,僅有幾方新的,剩下的全是重復(fù)者,實在是一種資源浪費!但又無可奈何。印譜出版,求全而不慎,會將很多作品一股腦地收入,缺乏有效整理,比如早期作品,不宜學習,但可以做一個了解,可以放在分析文章中即可。成熟期代表作,則可按照某種“主題”來分類。但這些工作沒有人去做或很少人在做,甚至有的印譜為了版面需要,將原有的邊款刪去,因此而屏蔽了很多信息。 吳昌碩作為一代宗師,篆刻作品中有很多“同文印”系列,同一個名詞內(nèi)容刻上十幾方甚至幾十方,盡顯變化之美。然而,因為印譜出版中作品交叉存在,想要搜集全也非常難,再加上如剛才所言,邊款常常被省略忽視,有時也無從進一步判斷。盡管如此,只要費一些功夫,仍可以領(lǐng)略吳昌碩印章的構(gòu)思之美、技藝之美、創(chuàng)造之美,領(lǐng)略漢字的變化之美。漢字的巨大“彈性”,本質(zhì)就是一種巨大的包容性,不怕你想到,就怕想不到。當然,刻一方印,要四字如一字,必須成功“印化”,不管如何變形,一定要自然生發(fā),順受其正,切忌矯揉造作。印章創(chuàng)作是為了創(chuàng)造美,如果功夫不到家,夸張怪異,以損傷文字本身的美為代價,無疑是不可取的。
之所以在解讀吳昌碩系列印章之前有一些感慨,主要是因為這樣的籌備和整理太少了,有許多工作要做。印譜不能只是資料的堆積,必須進一步條理化、系統(tǒng)化。再者,吳昌碩印章創(chuàng)作中,有許多類似的“同文”系列,極盡變化之能事,無疑可以作為切入口,深入了解吳昌碩印章的創(chuàng)作技法和意境。同文印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是展示漢字的彈性變化,另一方面,也是考驗印人,對漢字的變化彈性有多少了解,能夠發(fā)揮運用到什么層次。有意思的是,吳昌碩與東瀛人士的交往有很多記載,但個人獲得吳昌碩印章最多的,卻是一位名叫閔泳翊的韓國人。閔是皇親國戚,有很多資源,得以實現(xiàn)自己的藝術(shù)夢想。閔有一個癖好,特別喜歡找人刻同一文字內(nèi)容的多枚印章——似乎是有意挑戰(zhàn)篆刻家的創(chuàng)作能力極限。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吳昌碩,出自其手的不同樣式的“松石園灑掃男丁”十多方,“園丁”最多,約有三十方,“千尋竹齋”和“閔氏千尋竹齋”加起來也有三十多方,其中“千尋竹齋”四字印二十多方。據(jù)統(tǒng)計,缶翁為閔泳翊刻印總共達三百多方——超過很多篆刻家一生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幾乎都是用心之作,一方有一方之境界,一方有一方之精妙之處。沙孟海在《吳昌碩自用印集》序言說:“從來名家為人治印,或迫促酬應(yīng),未必鈕鈕稱心,至其興到自制,鮮不深思結(jié)撰,自制而常用者,尤為快意之作。先生自用印之多且精,古今殆無第二手。”毫無疑問,這是吳昌碩一生中為同一個人刻印的最高紀錄,這跨世紀的金石奇緣,無形中成為中韓兩國藝術(shù)交流史中的重要篇章。遙想當年,滬上藝苑有“海上三丐”之稱:“書丐”為高邕,“印丐”為吳昌碩,“蘭丐”即閔泳翊。可見,缶翁與這位異國友人情誼非同一般。“海上蘭丐”與“海上印丐”的金石緣、書畫情,長達三十年之久。需要說明,這三百多方印,在《吳昌碩印譜》和《田黃堂印譜》中,最終確認的有213方。韓國篆刻學會經(jīng)過多方努力,搜集到吳昌碩為閔所刻印章的241枚印蛻,輯成《缶廬刻蕓楣印集》。其中“千尋竹齋”多達26方,對比之后,發(fā)現(xiàn)有一方明顯屬于重復(fù)收入。此外,還存在其它一些問題,值得探討。從系列“千尋竹齋”印章中記有年代的款識來看,最早三方刻于1895年(乙未),時缶廬52歲,也是《吳昌碩印集》中收錄較早的作品,最后一方作于1911年(辛亥),吳昌碩時68歲。現(xiàn)今藝術(shù)品市場上也曾出現(xiàn)過不少吳刻“千尋竹齋”,大多無款,或有款識年份,但與這一時間段不符。這類作品,值得商榷。本文所搜集到的“千尋竹齋”系列印章共31方左右(相同印章的不同印蛻不計),其中“千尋竹齋”25方,含白文5方,朱文20方,白文也可能不止這個數(shù)。為什么這么說?且看文章表述。另有“閔氏千尋竹齋”6方,白文2方,朱文4方。圖1
(圖1)為典型地變“漢法”而出。從字形變化來看,三疏一密,“尋”字處最密,其次是“竹”字,充分利用字形的自然疏密而留紅。留紅最忌均勻,“千”字有一斜筆,突出醒目,與“齋”字中的斜筆相呼應(yīng)。“竹、齋”二字為對稱結(jié)構(gòu),有意識打破絕對對稱,“竹”字右大左小,尤其是右側(cè)豎畫略斜,形成動感,此即印面設(shè)計之微妙處。(圖2)可謂驅(qū)刀如筆,從吳讓之出。妙在篆法安排,四字各占空間,一任自然而又團成一氣,相互避讓,巧妙留紅,出人意料。如“千”字中“”處理,稍向內(nèi)收縮,右側(cè)留紅,一下子使印面變得緊湊而空靈,如果按常規(guī)處理,此處應(yīng)逼邊而將角殘破。吳昌碩印章向來以殘破為主,但也有絕對保持干凈工穩(wěn)一類的。“千”字的轉(zhuǎn)折方正,與“尋”字的垂筆,既相互呼應(yīng),也使得印面變得靈動多姿。四字交匯處的“中心”略偏上,使印面格外穩(wěn)重,巧妙留紅,益加空靈。(圖3-1)印文四字,依照字形大小各有變化。“千”字與“竹”字筆畫少,處理成扁方,縮小占地,“尋”和“齋”字筆畫多,處理成縱向形,充分舒展。篆法自然促進了章法的調(diào)整,點睛之處有:“千”字中豎縮短,給“尋”字讓出位置,“千”字“人”一筆向下伸展,突入“尋”字,兩字上下咬合異常緊密。“竹”字下邊巧妙依字形給“齋”字讓出地盤,字腳也咬住“齋”字。左右兩邊同時上下咬合。邊款寫道:“漢人鑿印堅樸一路,知此趣者近唯錢耐青一人而已。石韞尚書以為然否?乙未八月,昌碩并記。”吳昌碩時52歲。從印面刀法來看,屬于綜合取法。浙派切刀強調(diào)蒼茫感,但喪失了書寫的流暢感,皖派沖刀強調(diào)書寫的筆意感,一瀉千里,卻也可能流于浮華輕薄。最先注意到這個問題的是錢松,故而采用披中帶削之法。吳昌碩此印既取“浙派”錢松之意,亦近吳讓之,有沖、有切、亦有削。吳昌碩在邊款中說明,漢鑿印乃錢松印風之源,一語中的。對于印人話語的理解,要注意設(shè)身處地,有時甚至會言行脫節(jié),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有兩種可能:一是故意的,讓人玩味,二是無意,心里就是這樣想的,但刀法卻自然流露出另一種感覺。需要指出,此印四邊留紅,字與字之間留紅,字形中的留紅,這三個層次相互影響,也彼此互動,使得印面更加耐人尋味。
這方印曾被不同印譜收錄,因為收入的是不同時期之印蛻,印章存在磨損,故而易于混淆。圖(3-1)可以明顯地看出行刀輕重,說是取法吳讓之,一點不假。查看圖(3-2)和圖(3-3),只能說是取法漢印,根本看不出吳讓之刀法的痕跡,唯有“齋”字相像。變形實在太大,何啻霄壤?!《缶廬刻蕓楣印集》中配有邊款,證明就是圖(3-2)這方印。既然有邊款,一般不會錯。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性,邊款本身不屬于這方印,而是張冠李戴,故而存疑。再對比圖(3-2)和圖(3-3),差別只是幾個點,圖(3-2)印面略顯蒼茫而已。《缶廬刻蕓楣印集》中將此二印當成兩方,很可能就是同一方。再對比圖(3-2)、圖(3-3)和圖(4),三印非常接近,差別在于圖(4)有邊欄,這時回頭再看,更能說明圖(3-2)未必是圖(3-1)的變形,很可能是另一方印,和圖(4)創(chuàng)作的時間點相近。圖(3-2)和圖(3-3)也可能是兩方印,雖然風格近似,但可能印面大小不同。現(xiàn)在印譜出版,存在很多隨意放大或縮小的處理。要想有最終結(jié)論,只能見到原印,才能做出準確判斷。(圖4)增加了邊欄,右密左疏。“齋”字左下角甚至沒有外邊欄,將筆畫插入左下方,使得印面變得流動起來。試想此處如果被外框限制住,則整個印面要沉悶許多。這種處理有兩大可能:一是寫印稿時原本四邊有外框,但刻著刻著,想法就改變了,正所謂因時而化;二是原本沒有外框,臨時加上去的。大家刻印,往往會臨時起意,腦子轉(zhuǎn)得快,有了一個想法之后,而后又會生出另一個想法。外邊欄盡得巧妙的虛實之變,可以領(lǐng)略吳氏刀法變化之神髓。“千”字右上角殘破,避免雷同,也使得對角反差對比加大,一殘一整,煞有奇趣。此印唯有“尋”字處理略有小疵,字形中有兩處“”垂筆,稍覺雷同。(圖5)取法封泥,邊欄處理極其巧妙,若連若斷,若斷若連,堪稱神遇跡化!真正吃透了封泥精髓,化為自家血肉。無論是直接出自吳門的趙古泥、陳師曾,還是間接取法過吳昌碩的齊白石和鄧散木等,都無法相提并論。前二人容易沉悶生硬,后二人則手法單一,鄧尤其如此。將邊欄作為印章的一個有機部分來考慮,始于趙之謙,盡得虛實之妙。吳昌碩無疑受到趙之謙的啟發(fā),面目為之一新,從清雅俊秀變?yōu)槌劣羯n茫,更加厚重。此印邊欄與文字的粘連處理巧妙,虛實有變,堪稱神品。(圖6)亦取封泥之意,然邊欄無一處殘破,章法極其嚴密。四字皆與邊欄粘連,本是章法處理大忌,反其道而行,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這就是大家風范,藝高人膽大,可以不拘一格。技法是橋梁,技法也是障礙。吳昌碩有意識對于留空加以調(diào)整,使得“千、竹、尋”三字的疏密更加強烈,“竹”字左下方留空尤見匠心,如果此處被筆畫填滿,則全印頓時失色。(圖7)妙在印文與邊欄的處理上,穿插連斷,虛實相生,依字成形,妙合無垠。讀吳昌碩的印章,不僅要關(guān)注文字,更要注意留白,“無字處皆成妙境”。“千”字上方與邊欄不粘連,邊欄殘破,形殘神全,“竹”與“千”略有高低錯落,“齋”和“尋”同樣錯落,“齋”與“竹”相互咬合,因字形中筆畫多寡不同,各見疏密。(圖8)與(圖7)相似度非常高,初始以為就是同一方印。詳加對比之后,發(fā)現(xiàn)有細微差異。大家心性,變化無處不在。至于差異較小,很可能是間隔時間較短,感覺比較接近。此印有邊款,“辛亥十月,昌碩為竹楣先生”,自然是鐵證如山。此時吳昌碩已68歲。一般說來,印人為摯友創(chuàng)作,不同于日常應(yīng)酬,肯定會用心,不會輕易地隨意復(fù)制一方。兩印不同之處在于“齋”字,下方兩點畫有連斷之別,其余三字也略有差異。對比此二印,可知刻印之妙,全在精微細節(jié)處。此二印篆法接近,不足之處差不多,“千”字頭重腳輕,顯得臃腫,“尋”字局促,使得右側(cè)印面略微擠壓而感到局促,“齋”字中的菱形之眼特別刺眼。刻粗朱文很難,吳昌碩晚年因為病臂,存在代刀,或多日不刻,甚至帶病上陣,只能“不計工拙”。(圖9)最引人矚目的是“千”字安排,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印眼”。字形中有兩個弧筆,使得體態(tài)顯得飄逸,其中一條線與“竹”字粘連,另一條線與“尋”字最上一撇形成筆斷意連之功效,此三撇正好處于正向中列,使得印面氣息流動空靈,“齋”字三豎畫不偏不倚,最左側(cè)與邊欄重合,起到穩(wěn)定印面的作用,動靜相宜,局部疏密調(diào)節(jié)到整個章法的疏密,構(gòu)成一個完美的整體。(圖10)是少數(shù)有長款的印章。吳昌碩在邊款寫道:“庚子十月朔,中夜苦寒,被酒不寢,蘭句叩扉,督刻此石。燈下破斧,籍遣悶懷。善刀自視,頗類鑿印。蘭丐捧之陶陶,印句對之默默。此時此景,惜無山陰行者,其人者為吾兩人一寫真耳。滬上并記。”時在1900年,吳昌碩57歲。此印面章法有“畫境”,關(guān)鍵是“竹”字有蘭竹葉子之形,為此,“千”字左側(cè)三撇,尤其是第三撇處理,形如竹葉,有意如此,同時形成對角呼應(yīng)。印面四字皆粘連邊欄,而且都是“實連”,使得印文四字有動態(tài)感,右邊欄和底邊寬厚,起到穩(wěn)固整個印面的作用,動靜相生,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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