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芳”,不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而是200多年前一群中國人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熱帶海洋島嶼上建立的自治體。他們在完全沒有祖國支持的條件下,以驚人的意志,頑強求生。
文/國家歷史主筆 黃艾禾
公元1777年,中國的乾隆42年。羅芳伯站在西婆羅州(今印度尼西亞的西加里曼丹省)東萬律的“蘭芳大總制”府邸前,接受弟兄們的朝賀。離開祖國已是第六年,腳下這塊土地,距離他的故鄉(xiāng)廣東嘉應府(今梅州市)有三千公里之遙,但這里的一切禮儀規(guī)制都是地道的中國產(chǎn):
府邸大門口,懸掛有中文的“蘭芳大總制”的牌匾,代表“蘭芳”的黃色長方形旗幟和代表“太哥”的黃色三角形旗幟及代表副手們的其它各種顏色三角旗幟,在風中獵獵飄揚。在“太哥”羅芳伯的旗幟中間,寫著一個“帥”字。大堂里,懸有一副金匾,“雄鎮(zhèn)華夷”四個大字足有4尺見方,府衙內外的官員們,或長袍馬褂,或身著西服,而在場的士兵,都是清朝綠營兵的打扮。
“蘭芳大總制”就這樣誕生在瀕臨南海的一個熱帶島嶼上。后來,“蘭芳”有了很多名字:“蘭芳公司”、“蘭芳共和國”。它是一個經(jīng)濟組織,一個秘密會社還是一個自治領地、一個國中之國?它生存了一百多年至今仍是在人們議論不休的一個傳奇。
揚帆出海
乾隆37年(1772年)時,羅芳伯決定下南洋,那年他35歲。史料上記載,羅芳伯,客家人,“少負奇氣,生性豪邁,任俠好義,喜結納,”生來是個當領袖的角色,年輕時在鄉(xiāng)里“少年游”,伙伴們都“唯唯聽命”。
決定下南洋,在鄉(xiāng)里人看來很自然,因為梅州是一個“俗慕海利之鄉(xiāng)”,自古以來“有志之士,競謀泛海出國”就蔚然成風。羅芳伯也曾念書,但沒考中什么功名,于是轉而去下南洋。
但是,這條路卻并非一條康莊大道。首先,官府不允許。從明代起,皇帝就下令海禁,后來有所松弛,到了清朝初年,朝廷為剪除東南沿海的反清勢力,又一次嚴令海禁。這次海禁不但“片板不準入海”,而且還將沿海居民內遷,設界防守。臺灣鄭氏集團降清后,海禁曾有所松動,但是最多只是允許海上貿易,移居海外從來都是禁止的,直到1860年才真正開禁——那時已是咸豐年間,外國人的勢力已經(jīng)打進國門了。
另一方面,羅芳伯們要去的地方,也并非天堂。當時的印度尼西亞,正處在荷蘭人統(tǒng)治下,“紅溪慘案”發(fā)生不過30余年。
荷蘭人是從1596年開始進入印度尼西亞的。他們對華僑的態(tài)度,經(jīng)歷過數(shù)度轉變。在他們剛占領雅加達(后被荷蘭人改名巴達維亞)時,看到“市內只有幾個爪哇人”,而少數(shù)定居在那里的荷蘭居民“懶得出奇”,但在那里的華僑,用一位荷蘭官員的話形容,“是誠實的商人,精于運算,比任何其它民族更能適應惡劣的環(huán)境。”因此荷蘭東印度公司初期鼓勵并大力招徠華人入境的,指令荷蘭人的船隊“要大量招徠中國人,特別是木匠、伐木匠和漁民,要漁民把魚網(wǎng)一起帶來。”
1738年,荷蘭人開始給華僑發(fā)居留準證,每證收2元,交不起錢的華僑四處逃亡,被抓到的都押去做苦工,1740年,荷蘭當局因中國人喜穿黑衣,見到穿黑衣的就抓,終于激起華人造反,最后演變成對華人的一場血腥屠殺。
荷蘭人制造的這場事變,實際打擊的也是荷蘭人自己的利益。慘案之后巴達維亞及其它荷屬地區(qū)陷入蕭條,他們的總督華爾庚尼爾為此被撤職查辦并入獄。荷蘭人不得不重新招徠中國移民。慘案過后的第二年,中國商船又開始恢復駛往巴達維亞,1743年到的中國商船有5只,1744年就增加到14只,而且一再突破船只載人的限額。比如,1754年到的5只船,正式登記的載人數(shù)1928名,實際多達4608名。而從港外小島登陸的偷渡客更是不計其數(shù)。
為什么中國的海外移民的浪潮如此不可遏止?
學者朱國宏在《中國的海外移民:一項國際遷移的歷史研究》一書中,敘述了其中的內因:那就是粵、閩兩省的人口壓力。1381年時,廣東人口310萬,福建人口384萬,那是明朝的后期。到了1626年,廣東和福建人口分別為414萬和553萬。與此同時,人口密度增加了,1381、1491年間,廣東人口密度從每平方公里14人增加到17人,而福建則從每平方公里31人增加到41人。到了清初,依然是“地狹人稠,仰粟于外”。
就在羅伯芳與決計率領同鄉(xiāng)們下南洋之時,大批的廣東和福建的客家人在往內陸走,向北向西,去填因戰(zhàn)亂而荒蕪的四川。驅使他們移民的動力,實際與羅伯芳們是一樣的。羅芳伯要去的地方,不在巴達維亞,而在西婆羅洲。那里傳出消息說發(fā)現(xiàn)了金礦。到南洋淘金去——再也沒有什么比這更誘人的圖景了。
羅芳伯的出海路徑,是經(jīng)岐嶺、經(jīng)老隆,沿東江而下到羊石,最后,羅芳伯率領著一百余名同鄉(xiāng),從虎門上船。那個68年后因林則徐燒鴉片而聞名天下的海口,自古就是下南洋的集散地之一。
有人說蘭芳曾經(jīng)派人去清廷請求接納,當時乾隆并沒有接見他們,但派了要員接見,然而廈門大學南洋研究所教授李金明認為,更可能的,是蘭芳公司在南洋一隅的自生自滅。
征戰(zhàn)天下
剛到西婆羅洲的時候,后來的坤甸港還沒有開發(fā),羅芳伯是從一個叫“三發(fā)”的地方上岸的。此處“但見長林豐草,廣袤無垠”,當?shù)赝林家源颢C采野果為生,整個一個荒蠻之地。但在羅芳伯的眼里,這地方“沃壤千里,所謂天府之雄國”。
在羅芳伯到來之前,這里已經(jīng)有了幾撥中國人。在一本從蘭芳公司傳下來的《蘭芳公司歷代年冊》中,描述當時坤甸有“聚勝公司、四大家圍。”而在當?shù)卣忌巷L的,是潮汕人。這些被稱為“福佬”的來自潮陽、揭陽的中國移民,占了在東萬律和茅恩等地的金礦。而在另一處叫明黃的地方,開金礦的是來自潮州的大埔縣人,與潮州其他地方不同,大埔的人都是客家人。而來自嘉應的客家人,散居各礦,頗受潮汕人的欺負。
羅芳伯的到來,讓這里的客家人覺得來了大佬。按《年冊》的描述,羅芳伯生得“虎頭燕頷,長耳方口”,喜怒不形于色,華僑們“皆器重之”。
既受擁戴,羅芳伯決計要為鄉(xiāng)親們開辟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于是他邀集一百多名同鄉(xiāng),夜晚啟程,天亮時到達一處叫山心的地方,在那里開金礦的也是大埔人,為首的叫張阿才。
那張阿才一見,呼拉拉來了一百多人,嚇得倉皇逃走,羅芳伯急忙上前用客家話說道,我們都是好兄弟啊!我們?yōu)槭裁床荒芤黄鸾?jīng)營這里呢?自此,他們在山心落下了腳,開礦山,修房子,建柵欄,周圍的客家人紛紛投靠。他們建立起了“蘭芳公司”,就把總部設在了東萬律,總部附近,建民房,造店鋪,成了個小小的中國城。
可是還有一個叫做劉乾相的華人不服。他手下有500多人,占據(jù)著明黃這個地方。他不但不服,還有吞并蘭芳的意思。這就必然要打一仗了。當時羅芳伯作戰(zhàn)地動員說:消滅了劉乾相,我們再吃早飯!羅伯芳的弟兄們一早上破了劉乾相六個大寨,劉乾相被趕得跳了海。此一役,被稱為蘭芳公司史上的“第一血戰(zhàn)”。
不過,此時“蘭芳”的征戰(zhàn)還沒有完。再要擴大勢力范圍,就要結盟。羅芳伯與坤甸的馬來人蘇丹(首領)開始走動起來。蘇丹手下的人造反,羅芳伯派兵幫助擺平,蘇丹感激之下,兩人成了結拜兄弟。于是,當羅芳伯與當?shù)赝林侔l(fā)生戰(zhàn)事,蘇丹會站在他的一邊。
羅芳伯領導的最大一戰(zhàn),是與土著人爭奪新港。這場戰(zhàn)事持續(xù)了9個月之久。最后,土著人請了蘇丹來說和,重新劃定地界,埋下竹樁為證。從此,“蘭芳”的根基終于穩(wěn)固了。
為這一仗,羅芳伯也耗盡了自己的精力。一年之后,羅去世,終年58歲。
“蘭芳大總制”:國家大總統(tǒng)?
羅芳伯在世的時候,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件事:羅芳伯派一名叫黃安八的廣東鎮(zhèn)平人,帶著羅芳伯夫人捐出的金銀首飾去采購糧食,黃安八竟然卷款逃了,羅芳伯從此立誓:今后蘭芳的“太哥”位置,只能由嘉應州來的人繼任,而副首領,則由大埔人接任。其他各處的頭人、尾哥、老太等職,就不限地域了。
這里就要談到“蘭芳”的制度。
后人談到蘭芳,許多人將其推崇為“華人的第一個共和國”,因為“蘭芳大總制”創(chuàng)立于1777年,僅比美國的建國晚一年。而蘭芳實行的是民主制,其首領是公推公選的。
在《年冊》中,講到這些首領的待遇。從太哥到副頭人,都是有俸祿的,再往下的官員,尾哥和老太,都是義務性的,如同鄉(xiāng)村中的鄉(xiāng)紳、主事,不拿錢。
“蘭芳”政權的運轉經(jīng)費來自其成員們的納稅,比如開金礦的,要交“腳仿金”,種田的交“鴉息米煙戶錢”,做生意的也抽稅。蘭芳治下人口有多少?沒有確切數(shù)字。《年冊》中說有兩萬余人,但也有人說有一二十萬。
蘭芳的官員們除了抵御外敵和征稅,日常的另一件主要工作,是斷案。如果有人犯了重罪,比如殺了人,要斬首示眾,如果是打架斗毆,就抽藤條,如果只是口角是非,就判賠紅綢大燭賠禮。他們做的這些事,實際與農(nóng)村的宗族長老解決糾紛的方式差不多,《年冊》說,在羅芳伯時代,荷蘭人的勢力還沒有進來,法度都是羅太哥說了算。
羅芳伯去世后,江戊伯被眾人推舉繼任太哥。江戊伯是羅芳伯的嘉應府老鄉(xiāng),武功超群,更兼忠心耿耿。在他之后,還有十一任太哥,其中有兩任都是重新當選,從第六任劉臺二開始,太哥被改稱“甲太”。
“甲太”,這是荷蘭人人授予的官稱,也就是說,從這時起,蘭芳的首領,除了要本族人推舉,還要經(jīng)荷蘭人的批準。而副首領,也改稱為“甲必丹”。從這時起,荷蘭人的勢力越來越大了,蘭芳公司要向荷蘭人納稅——當然稅率是可以談的,荷蘭人會留下一部分給蘭芳公司。而就是這位劉臺二,一度曾因為被指勾結荷蘭人,被族人關起來并免職。
有一位荷蘭學者高廷(J. J. M. De Groot),當時曾在印尼任職。在蘭芳公司的最后幾年中,高廷與蘭芳的末代甲太劉阿生有很多交往。在蘭芳公司被荷蘭人解散后的第二年,他寫了一本書《婆羅洲華人公司制度》,寫下他對蘭芳的認識和對荷蘭殖民當局的批評。在他看來,蘭芳公司與中國農(nóng)村的長老鄉(xiāng)紳根據(jù)民眾意愿管理公共事物的村社自治是一致的,蘭芳就是“名正言順的寡頭政治共和國”。
至于“公司”這個名字,也很有來歷。在“蘭芳”之前,華人在東南亞辦的“公司”已經(jīng)相當多。僅在印尼東萬律周圍,就還有大港、三條溝等華人的七個大的“公司”,及“和順總廳”等一系列華人小公司組成的聯(lián)盟。他們的治理方式,與“蘭芳”家族式管理也大同小異。
中國臺灣學者陳國棟在其《東亞海域一千年》一書中,曾對“公司”這個詞進行考證。這個詞最早出現(xiàn)在17世紀的中文文獻,到18世紀又出現(xiàn)在東南亞的華人社會。它的含義,早期與海上貿易有關,后來就不限定在海事范圍了,它始終帶有合伙或共同事業(yè)的意味。現(xiàn)在人說到當年東南亞的華人“公司”,一般都認定為是一種海外華人的社會、經(jīng)濟組織。有意思的是,“kongsi”這個詞,如今也融入到馬來語中,也是包含“合伙”、“共同事業(yè)”的含義。
研究東南亞史的歷史學家朱杰勤、溫廣益、朱紀敦等人,都曾撰文指出蘭芳公司不是一個國家,它也不具備國家行政和司法制度和職能。朱杰勤說:“有些人認為大統(tǒng)制猶如今之大總統(tǒng),不知總統(tǒng)的制度與大統(tǒng)制全不相干,而且他(羅芳伯)自稱為‘大唐客長’,已經(jīng)自承為客人的領袖而已。”
有這樣一個民族,在完全沒有祖國的戰(zhàn)艦、士兵或大炮支持的條件下,讓自己的人民離開美好的家園,到炎熱的熱帶和遙遠的海洋去謀生。那里極少有同胞、祭壇和神明,有的只是陌生而敵視他們的異族人。
“蘭芳”凋謝
“蘭芳大統(tǒng)制”是于1884年被荷蘭人解散的,一共存在了107年,是婆羅洲最后一個消亡的華人公司。在此之前,1850年,當另一個華人公司大港公司與荷蘭人武裝對抗的時候,蘭芳站在了荷蘭人一邊。當時一部分敗退的大港公司的人逃往蘭芳的領地,被蘭芳當時的甲太劉阿生帶著600多壯丁堵截,繳了大港人的武器,并將首領擒獲送交荷蘭人。據(jù)說,這是因為以前與大港結下的怨——此前大港公司曾與另一個華人公司三條溝公司沖突,蘭芳的人救下80名三條溝人并將他們接到船上,不料船后來漂到大港的地盤,全部人都被殺了。
不同派別不同地域華人之間的爭斗,其實在中國大陸之時就很嚴重,到了海外內斗依然。但是,大港公司覆滅之后,蘭芳公司的日子也就不長了。劉阿生1884年病逝后,公司的人對繼任人意見不一,荷蘭人趁機宣布接管,雖然一些蘭芳的人反抗,但終歸大勢已去。
在蘭芳的一百多年歷史中,始終也沒見到過當時的中國政府對他們表示過什么。在《年冊》中,有“羅太哥初意,欲平定海疆,合為一屬,每歲朝貢本朝,如安南、暹羅稱外藩焉”的說法。有人說蘭芳曾經(jīng)派人去清廷請求接納,當時乾隆并沒有接見他們,但派了要員接見,然而廈門大學南洋研究所教授李金明認為,所有這些傳說都沒有史料的支持。更可能的,是蘭芳公司在南洋一隅的自生自滅。
聯(lián)系清廷當時對荷蘭人制造的“紅溪慘案”的言論,可以想到清政府的態(tài)度。當數(shù)萬華僑在印尼被殺的消息傳到國內,清廷的說法是“內陸違旨不聽招回,甘心久住之輩,在天朝本應正法之人,其在外洋生事被害,孽由自取”,可見他們對中國移民的遺棄態(tài)度。實際上,在清朝的史籍上,很少見到移民的記載。官方對他們不承認也不正視,反而規(guī)定,私自出國回來的人要予以追究,使得出去的人更不敢輕易回來。
倒是高廷,這位對中國華人有親身接觸的荷蘭學者,在他的書中這樣寫道:“涌入婆羅洲西部的移民,大部分是客家人。他們在炎熱的赤道,日復一日起早摸黑在金礦里從事一種連當?shù)厝艘搽y以忍受的苦工……有這樣一個民族,在完全沒有祖國的戰(zhàn)艦、士兵或大炮支持的條件下,讓自己的人民離開美好的家園,到炎熱的熱帶和遙遠的海洋去謀生。那里極少有同胞、祭壇和神明,有的只是陌生而敵視他們的異族人。他們并非以成千上萬的集體,以強力或全付武裝去開創(chuàng)自己的事業(yè),而是一個接一個或以小組的形式前進,最勇敢的人當先鋒,每人憑借自身的力量、機智與道義自力更生。難道這不是值得稱道的勇氣以及肉體、道義上的力量嗎?”
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