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財經日報 孫行之
[丹尼洛·契斯被蘇珊·桑塔格稱為“二十世紀下半葉無可爭議的偉大作家”,用他基于混合了虛構、文獻與神話的文本檢討了20世紀的社會歷史。]
[“昆德拉認為極權的背后是價值絕對,契斯則認為是精神虛無,兩人看到的原因恰恰相反。前者導向慶祝無意義,后者導向宗教的回歸?!睎|歐文學專家景凱旋說。]
作為20世紀南斯拉夫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丹尼洛·契斯的文學譜系中看得到許多西方作家的影子,而在精神內核上更接近20世紀俄羅斯作家。“就契斯全部作品的主題而言,他把兩個世紀以來的政治迫害歸結于人類的道德淪喪,這種毫無意義的殘酷背后,則是對世界的一種虛無主義的看法?!睎|歐文學專家、南京大學教授景凱旋在契斯新書簡體中文版導讀寫道。
丹尼洛·契斯出生于1935年的南斯拉夫蘇博蒂察市,“二戰”期間,契斯的父親在納粹集中營遇害,母親帶著他和姐姐逃到黑山,直到戰爭結束才回到南斯拉夫。景凱旋說,契斯的成功正是因為他經歷了苦難:兩次集權、幼年喪父、身患癌癥,“這都讓他對苦難格外敏感。”
這位被蘇珊·桑塔格稱為“二十世紀下半葉無可爭議的偉大作家”,用他基于混合了虛構、文獻與神話的文本檢討了20世紀的社會歷史?!捌跛菇洺T谒纳⑽暮筒稍L中提到自己的雙重文化遺產,他的母親講塞爾維亞語,信奉東正教;他的父親講匈牙利語,是匈牙利籍猶太人,所以他會講這兩種語言?!逼跛沟倪z孀德爾佩什近日來到上海,參加了契斯的三本小說集《栗樹街的回憶》、《達維多維奇之墓》、《死亡百科全書》的分享會。這也是契斯的作品第一次被譯介到中國內陸。
在妻子眼中,契斯是一個非常波西米亞的人,喜歡和人聊天、喜歡待在咖啡館,過著藝術家般的生活。他對自己的寫作則相當嚴厲。德爾佩什回憶道:“他每本書和下一本書都要隔好幾年。首先要做很多考據、訪談,再開始寫作。有時候寫了幾千頁,但最后往往只留下幾百頁。他是一個風格主義者,對每一個標點都很講究?!?/p>
在南斯拉夫,契斯尤其受到年輕人的尊敬。“在內戰中,他沒有站邊,他始終都是獨立的。年輕人認為契斯是自由、道德和正義的代表?!?/p>
景凱旋:
契斯“描繪荒誕世界中個人的異化”
第一財經日報:契斯的作品比較艱澀,你是在什么情況下第一次讀到他的作品的?
景凱旋:最早知道契斯是上世紀90年代,看的是企鵝叢書出的《達維多維奇之墓》。當時覺得他是一位很特別的作家,采用現代派手法,寫的不是日常生活的殘酷,而是歷史的殘酷。內容與形式都很幽暗。但更深地了解他,則是2009年讀到他的隨筆集《解剖課》,通過他對自己經歷的回憶和對自己文學譜系的說明,感到他試圖用文學來表現二十世紀大規模迫害的主題,即人類倫理的失敗。
日報:就你所言,契斯的小說充滿了對道德淪喪的批判,那么,他的小說中是否也有透著亮光的地方?
景凱旋:契斯描寫了兩種極權體制下的瘋狂迫害,這也是一種現代性。我覺得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對現代人性是絕望的,在無神論的歷史趨勢下,人既對生死變得恐懼,同時也對作惡變得無所畏懼。由于他只是展示這種恐懼,會覺得他的世界很黑暗,沒有任何光亮。
但文學的特點就是這樣,通過悲劇的情景照亮人類的道路,這就是布羅茨基在為《達維多維奇之墓》寫的序中所說:在倫理失敗的地方獲得了美學的認識。
日報:契斯的小說總是將神話、文獻和歷史交織在一起,模糊他們的邊界。這種寫法能夠達成怎樣的效果?
景凱旋:其實,將神話與現實交織在一起,這種寫法不是契斯獨有,西方許多現代派作家,以及前東歐作家都有這種寫法,像阿爾巴尼亞卡達萊的《怪獸》就取材希臘神話。契斯的獨特處在于:他以歷史文獻為題材,通過藝術想象的加工,達到了一種神話的效果。那種盲目的沒有名目的殺戮,那種死亡的主題,就像古希臘的諸神戰爭。只是現代種族與階級斗爭已經沒有古代神話那種命運不可知的悲劇感了,因為它根本不是勢均力敵的戰爭,而是強權者對無權者的迫害。
日報:從人類的存在與社會的異化方面,東歐文學與西方有怎樣的不同?
景凱旋:我認為存在主義文學只是屬于西方的,即描寫孤立個人與荒誕世界的關系,所謂存在是指自我的存在,這是存在主義文學的荒誕、孤獨、自戀、自我憎厭和自由選擇的出發點。東歐作家雖然也受其思想影響,包括寫作方式的影響,但他們的人物動機都有很強烈的社會因素,描寫的主要是社會的異化,不是人性固有的異化。換言之,西方存在主義文學的人物是自由的,存在是無解的;東歐文學的人物是不自由的,存在是有解的。
日報:同為東歐作家,你認為契斯和昆德拉的作品在思想上有何不同?
景凱旋:早期的昆德拉與契斯是一樣的,他們都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存在主義者。
所不同的是,昆德拉認為極權的背后是價值絕對,契斯則認為是精神虛無,兩人看到的原因恰恰相反。前者導向慶祝無意義,后者導向宗教的回歸。
日報:你曾說,東歐作家是“一切障礙都能摧毀我”,西歐作家則是“我能夠摧毀一切障礙”。是什么讓東歐作家呈現出這樣一個群體性的面貌?
景凱旋:我在發言中引用了卡夫卡的話,來說明西方作家與東歐作家的區別。同是表現現代人的存在困境,甚至絕境,但由于所處社會不同,西方現代作家描寫的是孤獨的個人英雄,充滿主動精神,沖突是由于反抗、尋求壓迫者,這實際上是斯湯達、巴爾扎克的傳統。東歐作家描寫的則是毫無反抗能力的人物,他們是被動的、順從的,想要基本生存而不得,沖突是由于壓迫、尋求反抗者,這是卡夫卡的傳統。說到底,金錢社會的冷漠是無法與極權社會的冷漠相提并論的,就像米沃什將艾略特的《荒原》看作是無聊一樣。就展示20世紀人的基本狀況而言,東歐作家表現得更深刻,更發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