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
(作者:鄭無極)
題曰:
甄士稀逢賈化繁,石頭苦諦世難傳。
風月鑒里說多情,不若反照思奇緣。
第一章:“理想”與“世俗”:釵黛性格的B面
題曰:
雙美爭妍二百春,再筆情緣話淺深。
蘅芷清芬誰堪識?洞天別有烈性真。
在紅學史上有關釵黛的種種爭論當中,常有所謂“理想”與“世俗”之議,論者往往以寶釵為所謂“世俗”美女之典范,又奉黛玉為所謂“理想主義”的楷模,然后再加以對比品評,進而生出許多“右黛左釵”之類的說辭。然而,近年來,卻也有一批不乏獨到見解的青年學人紛紛撰文指出:林黛玉對寶玉的愛情亦并非純精神的,黛玉其真實的人性品格,也有非常世俗的一面。相反倒是寶釵對寶玉的愛慕,反有著更多的超越世俗的理想主義的成份……一時間,爭議再起,往昔似成定論的那些東西,也就不能不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了……
其實,在筆者看來,簡單地以所謂“理想”與“世俗”這樣的二元模式來強套釵黛兩個形象的內涵,本身就有些削足適履的味道。讀《紅樓夢》,人們往往象書中的賈瑞一樣喜愛正照風月鑒,殊不知書中釵黛二人的性格,從來都是有著A、B兩面的。正如書中的那面風月寶鑒,可以“正照”,更應該“反照”一樣,如果一定要用“理想”與“世俗”來界定釵黛的話,我們只能說,釵黛具有“理想”與“世俗”的兩面,更確切地講,寶釵實際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義者,黛玉實際上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義者。在《紅樓夢》中,黛玉是身處“世外”而心向“世內”;寶釵則是身處“世內”卻心向“世外”!
從表面上看,黛玉的為人處世顯然不及寶釵那樣圓熟練達,可細細觀察,我們倒不難發現,黛玉對世俗利益和地位的關注和向往卻是遠遠在寶釵之上的,比如第七回,周婦送宮花一事中,黛玉的表現即為明證,原著寫明,“周瑞家的”煩薛姨媽之請,挨個為眾位姑娘送去宮樣的紗花,及至黛玉處,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笑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不給我!”——以往論者談及此處,常謂之黛玉的“小性兒”與“清高”,然請讀者細想,黛玉這種過激表現又難道僅僅是什么“小性兒”、“清高”就能概括的嗎?這不恰恰說明了黛玉對世俗地位著高低的強烈關注嗎?她若不是汲汲然于世俗的等級、位秩,也就根本不會在兩只小小宮花之上,再生出什么別的軒輊來了。
黛玉是個薄命的女孩,誠如她自己所言:“我原本是無依無靠投奔來的。”(第45回)然而也正是這種寄人籬下的不幸,在她的信中造成了強烈的自卑,從心理學的角度講,一個人愈是自卑,便愈容易滋生出強烈出人頭地、高人一等的占有欲,黛玉就差不多屬于這樣的心態,她唯恐別人瞧不起自己,便越要施展自己的種種才華,運用自己的種種心計,以博得顯要的位置,“將眾人壓倒”,這種急切的心理,以至于她在第18回,對元妃的竭力奉迎時,不經意間就表露了自己的心跡:“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以“頌圣”而“邀寵”,以“邀寵”來“大展其才,將眾人壓倒”。亦誠如脂硯齋所嘆云:“吾不知在黛卿胸中,實有何丘壑!”
后世讀者常把黛玉描繪成一個“一塵不染”,絕不沾一點俗務的孤傲仙子形象,可事實上黛玉的“孤傲”,卻是基本上止于平輩之間或針對丫環仆婦等下人的。對于掌握家政實權的賈母、鳳姐諸人,黛玉卻是十分在意揣摩她們的心理的,如第3回,黛玉初進賈府之時,作者即以春秋筆法,暗點了她的這種心機,原著寫道,賈母問黛玉:“因念何書?”黛玉答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謙虛道:“她們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黛玉卻立即從中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當寶玉后來再問她“妹妹可曾讀書”時,她便改口為“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了。又如第35回,黛玉揣摩鳳姐的心態,寶玉挨打后,眾人紛紛前往探視,林黛玉便“自立于花陰之下,遠遠地卻向怡紅院內望著”,“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后,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來”,她便在心里盤算起來:“如何她不來瞧寶玉了便是有事纏住了,她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果然,不一會兒,便“只見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給寶玉探傷來了,一個十五歲(可能還不到)的女孩,竟有這樣的心計能把鳳姐的心理揣摩得如此準確,能說她沒有些城府世故嗎?也難怪脂硯齋要反復提醒讀者注意“黛玉之心機眼力”了。至第62回,作者則干脆讓黛玉向寶玉作了一番表白,打破了那種黛玉從不沾染俗務的神話!她說“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得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至后手不接”——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閑了”不也是要替賈府的家計營生多多“算計”的嗎?如此地周詳,如此地賢惠,簡直似賈府的兒媳,這豈非與她平日的表現不符么?倒是一位學者一語道破了內中的奧妙:“黛玉在前四十回中,既然已經博取了寶玉的心,她現在也要開始以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長們的支持,同時她對于賈府種種家計營生的格外關注,有意無意之間也是在為她日后成為“寶二奶奶”做準備——一心要得“寶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寶釵,而正是黛玉自己!!
與上述黛玉情形相反相成的,倒是寶釵的情況。世人讀《紅樓夢》往往愛強調寶釵的所謂“有心計”、“會做人”的一面,殊不知,寶釵自己卻是根本不屑于世俗的種種權勢和地位的。盡管她熟諳世故,卻并不以世故本身為念,相反,她內心深處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種精神境界。譬如第28回寶釵面對元春賜禮的態度,即充分顯示出了她遠拒世俗污穢的立場和品格。
小說第28回敘,端午節元春以禮物分賜大觀園,獨有寶釵所得的禮物與寶玉一模一樣,或許在旁人看來,這正是元妃器重寶釵的象征,攀附還來不及呢,慶幸還慶幸不過來呢,可他們卻惟獨忘記了寶釵自己的態度!寶釵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對此原著作了一番頗有意味的描述,書中這樣寫道: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里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惦記著黛玉,并不理論這事。(第28回)
——你看,面對元春賜禮的態度,寶釵不僅沒有感到任何的“慶幸”,反而“心里越發沒意思起來”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著為“幸”,這樣潔身自好,特立獨行的態度,是有些人所謂的“欲奪寶二奶奶之位”的形狀模樣嗎?讀者試想,如果上面的遭際換了黛玉又會怎樣呢?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態度來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樣的恩賞,只怕是欣喜慶幸還來不及呢,炫耀攀附還來不及呢,豈有可能像寶釵這樣,把別人眼中正是攀龍附鳳的大好機會的際遇,視為“越發沒意思”的事情!
紅學界曾長期存在著寶釵到底愛不愛寶玉的爭論。其實,我們從第34回,寶釵探望寶玉時,一不留神說出“大有深意”的話來的情節中,即不難發現,寶釵是打心底里愛慕寶玉的。然而,寶釵之愛寶玉,卻又遠比黛玉來得單純的多。她的感情基本上只停留在一個青春少女對異性知己的自然渴慕之上,而并沒有相黛玉那樣,把自己的愛情追求,同結一門親,改變自己寄人籬下之地位的現實目的聯系起來。這也就決定了黛玉的愛情,必然有著非常明確的婚姻和現實的指相,而寶釵之愛寶玉卻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愛戀。薛姨媽在王夫人面有意無意地提及“金玉”之事,說寶釵的金鎖“要等到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這固然是有著借女兒之婚事聯姻,來鞏固家族利益的目的。可家族的意志,卻并不等于少女自己的意志。而事實上,寶釵對于這種將其兒女真情附上許多世俗功利的目的事情,是極為反感的。她之所以因母親之言,便故意“遠著寶玉”正是對家長意志的一種無聲的抗議。由此,我們便不難明白,為什么當元春的賜禮“獨她與寶玉一樣”時,她不盡沒有感到絲毫的慶幸,反而“心里越發沒意思起來”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住為“幸”了。
如果說寶玉對于元春賜禮的不屑,猶顯溫和而隱晦的話,那末第38回,寶釵的那一首奪魁的《螃蟹詠》,則不見敦厚,倒現出了十分的犀利和尖刻,其詩曰:
桂靄桐蔭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這是一首文筆老辣,言辭尖刻的諷刺詩,所諷刺的恰是世間的貪婪、鄙俗之輩。猶以一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酣暢淋漓,把世間俗子丑態刻畫得入木三分。連寶玉看了,也不禁高呼:“罵得痛快!”眾姐妹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螃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假如此詩署名“蕭湘妃子”后世的評家看了,一定會有人會站出來大頌而特頌其“可貴的戰斗精神”,以證明黛玉的所謂“叛逆性”。可原著卻似乎有意要同這種觀點開玩笑,作者偏不將此詩歸于平素間語言尖酸的“林蕭湘”,而是出人意料地歸于看上去端莊穩重的“薛蘅蕪”,且在回目上大書“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這無疑是對寶釵深層次性格的又一種暗示!
其實,所謂的“世故圓滑”也好,“正統衛道”也好,原本就不過是人們強加于寶釵形象的一種初淺表面的解讀。若真欲剖析入里,那么寶釵骨子里卻實室在在地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親的早逝,母親的暗弱,哥哥的荒唐,讓這個本性純良的不得不過早地操心起家計營生,接觸到人情世故,這也使她的為人處世有了臻于早熟的一面。然而這卻并沒改變她“清潔自勵”(脂硯齋語)的本心,就如同曹翁自己!那曹雪芹本人不也是一位深諳世事人情的大師嗎?可是他卻并沒有變得庸俗、齷齪啊!相反隨著閱歷的增加,視野的開闊,這倒愈發地堅定她潔身自好,堅定自我的信念。第42回保釵曾向黛玉坦言:“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也沒有什么大害處”——在那個時代,男人讀書明理,輔國治民,女人恪守婦德,相夫教子,被公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然而當寶釵循著這樣的說教去觀察現實社會時,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樣一幅景象呢?正如她自己所說讀書之人“讀了書倒更壞了”,“竟不如耕種買賣,倒也沒有什么大害處”。而真正讀書明理的君子,反倒是聞所未聞,——她看到的完全是一個充滿了黑暗、污濁的世界,一幅“禮崩樂壞”的景象。這也就不能不使他的內心,逐漸偏離傳統儒家的敦厚穩重,而趨向于老莊哲學的孤憤、激揚了。脂硯齋云:“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濃艷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最恨近日小說中一百美人詩詞語氣只得一個艷稿”(庚37夾)這里的“自寫身份”,就是一種堅守自我的品格。“諷刺時事”,則是為了懲惡揚善。面對世俗的種種功利誘惑,寶釵采取的是避而遠之的態度,如前述寶釵將元春賜禮視為“越發沒意思”之事,即使一個最好的例證,而對于世間的種種丑惡和污穢,她則有著一種本能的反感,比如第32回,當她聽說賈雨春又跑到賈政這里投機鉆營時,她便立即張口諷刺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么熱天,不在家里涼快,還跑什么!”由此,書至第38回,由寶釵來完成《紅摟夢》中,那首刺貪譏俗最毒,罵世最狠的《螃蟹詠》,就是毫不為怪的了,——由此耐人尋味的,倒是黛玉對于俗世污穢的態度。黛玉是賈雨春的學生她被后人稱為“叛逆者”,可她對于她的老師,以及象她老師這樣的臟官墨吏,又何嘗有過一絲一毫的不滿和異議?曹雪芹的寫人,真是細入發微且匠心獨運,他總能在人們“見慣不驚”之處,突顯“出人意料”之奇!由釵黛之情觀之,信夫!
將罵世最狠的《螃蟹詠》不歸于黛玉,而偏偏歸于寶釵是《紅樓夢》中的一奇,而作者欲轉敘富含著道鋒禪機的一支《寄生草》,亦使其出自寶釵之口,則更是奇中之奇!對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且茲錄于下: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山門·寄生草》選自清初邱園作《虎囊彈·山門》,取材于《水滸傳》第4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的故事。提轄魯達為人行俠仗義,因替金氏父女主持公道,打殺惡人,而不得不遁入佛門避禍,改法名為“智深”,卻又因為自己個性難改,無法忍受寺院的清規戒律,而屢屢犯戒,直至醉鬧五臺山,終亦為佛門所不容。這首《寄生草》就是他魯智深被驅逐出山門時,所發出的唱辭;“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一朝辭別了抱樸守真的隱逸之士,這世間便再無人能理解一顆英雄之心。此是何等的苦悶!何等的郁憤!縱然于五臺山處,還有著“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的際遇,也只能“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落得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更是一語道出了一個滿懷正義,堅守個性,卻不能為世所容的獨行者孤獨、憤懣、悲愴的心跡!然而,不知讀者想過沒有,這樣一支富含了孤憤、悲壯色彩的《寄生草》,為什么會獨得了寶釵的鐘愛?那寶釵不是被很多人稱為“封建淑女”,那就理當遠離《水滸》人物孤憤、反叛的精神才對,可寶釵偏偏放著那么多“正統”戲不點,惟獨對這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情有獨鐘,還稱頌水滸戲“排場又好,辭藻更妙”,說其中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這,又說明了什么呢?究竟是作者寫錯了文章,還是讀者的判定本身就有大問題?恐怕還是在于寶釵自己的內心深處,亦有著魯智深一樣的堅守正義、反叛現實的心緒,而容易對這類作品產生共鳴吧!小說第22回,寶玉深為寶釵推薦的《寄生草》所感動,進而生出了一段參禪悟道的文字(這一回的回目就叫做“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釵見了寶玉悟道的曲子和偈語,便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支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好一個“罪魁”二字!寶釵自己若不是偏愛老莊哲學,曾經沉溺于雜學旁收一類的“邪書”,又何以深知這些道書禪機移人之性的厲害呢?脂硯齋對此評曰:“拍案叫絕!此方是大悟徹語錄,非寶卿不能談此也。”(庚辰本第22回雙行夾批)寶釵自己就是曾經被那些道鋒禪機“移性”之人呵!只不過她是閨中弱女,不能象魯智深那樣,憑借一身武力殺盡惡人,暢快發泄,而只能把她的滿懷正氣,一腔悲憤,寄托到《寄生草》、《螃蟹詠》一類的悲曲憤辭上罷了。讀者不能從精微處發現《紅樓》人物的真諦,徒以所謂“封建淑女”一類似是而非的概念來搪塞,就正如俗人看不懂《山門》,反以之為“熱鬧戲”一樣,真可謂是“白聽了這幾年(有的人白聽了幾十年)的戲”了!
我們不妨將釵黛對待寫應值詩的態度,再作一番深入的對比,第18回,元春省親,眾人皆作詩恭維、頌圣,釵黛也不例外,然而,同樣是寫應制詩,釵黛的主觀態度又有明顯的不同。不同在何處呢?我們先來看看寶釵的《凝暉鐘瑞》: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首、頷、頸三聯可謂是字字句句都符合“應制”的規范了。可是,尾聯的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雖表面上儀是謙遜恭維之語,骨子里卻隱隱透出了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娘娘的詩風既然充盈了“睿藻仙才”,我等愚鈍慚愧,又如何敢再提筆頌圣呢?聯系到后文,寶釵不屑于元妃恩賞的心理來看,她內心的這種傲氣,可謂是一以貫之了。黛玉卻安心要在這些歌功頌德的辭藻上大展奇才,而沒有半點“慚意”。原著寫明“黛玉今夜安心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因此她的《世外仙源》也就顯出了一種別具一格的風貌: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黛玉此詩別出心裁,她把俗世大富大貴的場景,竟比做了別離紅塵的仙境!寫背景的幽遠奇幻,是“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寫近處的繁華奢糜,則是“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這里的“金谷”二字,語出東晉著名富豪石崇的“金谷園”一名“金谷”園中之酒,當然是只配“玉堂”之主人所享用了。然而黛玉卻絲毫沒有忘記,這看上去遠離紅塵,綺麗奇幻的“仙源”,卻完全是由這紅塵世界中最世俗的一種力量——皇權所一手造成。于是詩文又接下來,也就很自然地引出了“頌圣”的主題“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世外”的“仙源”,歸根到底,還是落實到了對世俗權力的盛贊和邀寵之上!一首寫完,黛玉仍意猶未盡,接下來,她又越俎代皰,替寶玉完成那首有名的《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杏簾在望》仍襲用《世外仙源》之思路,卻又較之更為新穎別致。它先為我們描繪出了一幅桃花源式的社會景象:這里看不見人與人之間尖銳的社會矛盾,更不聞民生疾苦,遍地哀號。有的只是“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的和諧,以及“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的豐饒。然后,話鋒一轉,這樣美好的世界,是由何而來呢?哦,正是明君創造了盛世,老百姓既然生活在這樣一個明君治理的太平盛世里,還用得著為穿衣吃飯苦苦奔忙嗎?是謂之“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正是對皇權的一種更為巧妙的贊頌。脂硯齋言其“以幻入幻,順水推舟”,聯系到后世許多所謂“新詩”、“新民謠”,諸如“千口豬來萬頭羊,今年畝產萬斤糧”之類,黛玉此詩真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也難怪元妃讀了此詩,會將其認定為四首頌圣辭之冠了。
對于釵黛寫詩“頌圣”一事,脂硯齋有一段批語評得極妙。他(她)說:
末二首是應制詩,余謂寶、林此作未見長,何也?蓋后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生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在他(她)看來,釵黛寫應制詩,俱沒有發揮到自己的最佳水平。然而,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卻又各不相同:在寶釵是主觀態度上的“不屑”;在黛玉卻是客觀能力上的“不足”!寫應制詩,非同一般的吟風弄月。嚴格說來,它實在是有許多獨特的規矩和講究。一個人若是想把應制詩寫到上佳,則除了必須具備基本的文采之外,更少不了要有飽滿的熱情,以及對這些規矩和講究的熟悉。博覽群書的寶姑娘,自然是深悉這內中的許多壺奧的。她的《凝暉鐘瑞》看上去中規中矩,四平八穩,遣詞用典都很合乎一首標準應制詩的要求。可是,合乎要求是一回事,力爭上游卻是另一回事。而事實上,我們看到,寶釵的《凝暉鐘瑞》恰恰是最缺乏“頌圣”的激情的!相反,一句“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倒時不時地透出一股敬而遠之的情緒。誠如脂批所言,寶釵之寫應制詩,“此不過頌圣應酬耳,猶未見長,以后漸知”,“該后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她的積極性根本就沒有放在這些恭維奉承的詞句之上,她的“別有驚人之句”,只留待于諸如《白海棠詠》、《螃蟹詠》這樣清潔自勵、諷時罵世的“絕唱”之中!也正如脂批所稱贊的那樣:
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諷刺時事。只以品行為先,才技為末。纖巧流蕩之詞,綺靡秾艷之語,一洗皆盡,非不能也,屑而不為也。(庚辰第37回雙行夾批)
反過來,黛玉就顯然不及寶釵這樣熟悉應制的規矩和講究。她的《世外仙源》和《杏簾在望》,確切地講,都并非完全合乎應制詩的標準。可是誰又能否認這兩首詩中所傾注的黛玉的激情呢?“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這是何等的熱烈,何等的高調!面對這樣的“畫龍點睛”之筆,只要不帶偏見,恐怕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認,黛玉在這些“邀恩寵”的方面所下的功夫之深吧!而事實上,黛玉詩“以幻入幻,順水推舟”的巧妙構思,也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她知識結構方面的缺陷。元春說:“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又指《杏簾》為四首頌圣詩題之冠。她能得到這樣的褒美,自然是與她那急欲出眾邀寵的機心分不開的。盡管黛玉之寫《仙源》、《杏簾》二首,還遠不及她創作《葬花辭》、《秋窗風雨辭》那樣得心應手,但毫無疑問,就其學力水平而言,此二首,尤其是第二首《杏簾在望》已經是她竭盡全力的產物了。——一個是足能為之,卻不屑為此;一個是本不足為此,卻偏欲一為。很明顯,對于寫應制詩歌功頌德一類的事情,黛玉反比寶玉要積極得多!二人一到關鍵時刻,寶釵反比黛玉更能顯出孤高傲世,不為俗利所羈絆的獨立品格!究竟孰為真正的清高?孰為真正的世俗?筆者以為,這里曹、脂諸人已經把釵黛各自的“B面”表述得清清楚楚了。
其實《紅樓夢》中,類似于此的反向對比,還是多不勝數的。信手拈去,我們便不難找到新的例證。譬如,二人對待家計庶務的態度,原著中至少有兩處情節,很值得人們留意。第55至56回敘,元宵節過后,鳳姐小產,王夫人命李紈、探春代理家政,又特地請來寶釵,托她輔助紈、探二人,各處關照。寶釵不得已只得答應了。然而,在輔政期間,她卻與探春縱論起學問來: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錢費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通算起來,反費了兩折子,不如竟把買辦的每月蠲了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兒說閑話兒,誰知那么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绔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過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 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目事竟沒經歷,也可惜遲了。”李紈笑道:“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們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釵、探的這番關于“朱子”,“姬子”的縱論,看上去好似可有可無的閑筆,但作者正借此闡述了自己的修身齊家之道。齊家治家,自然不少了接觸許多“利弊”,但作者卻堅決反對因接觸“利弊”而變得私欲膨脹,利欲熏心。相反,他主張的是即使在不得已操持利弊大事的情況下,也不可失卻必要的“仁心”和雅致的本性。曹雪芹筆下的探、釵、紈三頭執政,“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識寶釵小惠全大體”,既一舉革除了大觀園多年的積弊,又不失高雅與仁德的作派。這無疑同鳳姐那種一味的粗、俗、狠,形成了絕佳的對照。不過,此處更值得注意的,還是寶釵的態度:“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于市俗去了。”——雖涉足俗務,但她心中關切的仍然是頗帶理想色彩的學問和品格!過去,常有人著書立說,把寶釵描述成一個所謂的“功利主義”者,說她“惟利是圖”、“不擇手段”。然,鑒于此存照,這些烏七八糟的妖魔化的指斥,又究竟有哪一條真的符合原著的實際呢?這里,寶釵不僅沒有半點所謂的“功利至上” 的傾向,相反,她對于學問品格的格外關注,以及她那種惟恐“流于市俗” 的心態,還恰恰是那些“利欲熏心”者的死敵!這到底該說是一種“功利主義”呢,還是一種“理想主義”呢?毫無疑問,作者“風月寶鑒”式的妙筆,又一次對后世那些想當然的立論者,作出了尖刻的嘲笑!
與之遙相對映的是黛玉的情況。前面說過,寶釵因為家庭的原因,而不得不小小年紀就接觸到許多營生世務。那么,相比之下,黛玉的不幸中,又可以說包含了幾分“幸運”了!正是賈母的溺愛、呵護,以及自身的體弱多病,使她得以遠離世間無數瑣事纏繞。她沒有針鑿之勞形,沒有家務之煩心。她有充足的時間和充分的條件,去展示自己的文才和清高。然而,書至第62回,一向“目下無塵”的她,卻有些破不及待地向我們道出了她的內心秘密: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還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又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第62回)
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閑了”,不也要替賈府的家計,營生多多“算計”么?她內心深處,真正放不下的,還是家庭的、世俗的利益呵!黛玉警醒寶玉:“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寶玉卻不以為然:“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聽到這樣大大咧咧的回答,黛玉已明顯感到了話不投機,于是,“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這里,小說并無一字評述,卻已經巧妙地點出了寶黛二人思想上深刻裂痕!
一個是不得已涉足于俗務,卻念念不忘用學問品格提著,惟恐 “流于市俗”。一個是本可以遠離塵囂,內心卻偏偏不甘于寧靜,“心里每常閑了”,就要為俗利而盤算。這不也同樣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嗎?
再來看二人在家長權威面前的表現。按照傳統的觀念,寶釵似乎是“慣于迎合” 的。她對于賈母、賈政、王夫人這樣的“封建家長”,大概只會“一味地討好”,而不會有絲毫的違拗。黛玉則好像很有“反封建”的“革命性”,似乎從所謂的“封建禮教”到所謂的“封建家庭”,都是她反對的內容。殊不知,這一切的論述都不過是后人一廂情原的幻想。在原著中,真正敢于直抒胸意,當面拂逆家長意志的,恰恰是寶釵,而不是黛玉!第22回,元宵節燈謎詩會,在那樣合家歡聚的場合上,寶釵的一首《更香謎》,就曾引得賈政大為掃興: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此謎的謎底是更香。這里,寶釵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燒的特點,傾瀉出了自己心中郁結已久的悉悵和苦悶:“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寶釵全詩,以一位罷朝歸隱的高潔之士自況。退隱獨居以后,她不以“琴邊衾里”的男歡女愛、娛嬉逸樂自慰,但為自己的理想不能實現,正氣不能伸張而憂心如焚,徹夜難眼。是信念與現實的矛盾,讓她日日“焦首”,夜夜“煎心”,使她大感“光陰荏苒” 的“當惜”。至于世事人言,榮辱得失,也就只能付與蒼天,“風雨陰晴任變遷”了。至此,作者亦向讀者暗示了寶釵日后的悲劇命運。
按說,此時正值元宵佳節,合家歡聚。晚輩們應制作燈謎,無論如何,也應該添些吉利的話語才對。可寶釵卻如此毫無顧忌地寫下諸如“焦首”、“煎心”一類的悲憤之語,不僅遠較前面元,迎、探、惜四人的燈謎更為不祥,而且字面上和情感上亦要露骨得多。她難道就不怕會因此而開罪于家長么?果然,賈政讀了寶釵此迷心里便立即有了別的想法:
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不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詳,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竟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第22回)
——“小小之人,作此詞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你看,在未來的公公賈政的心目中,寶姑娘的形象已經定格成這樣了!人謂寶釵“八面玲瓏”,但很明顯,在這個“八面”之外的“第九面”、“第十面”上,她那棱角分明的個性就已經暴露無疑!而相比之下,黛玉這個“叛逆者”,在她“第九面”和“第十面”上,又何嘗有過這樣敢于當拂逆家長意志的行為呢?真要說什么“叛逆”,她有寶釵一半的勇氣嗎?惜哉!“專家”不“專”,“博士”不“博”,以致于“叛逆者”不“叛逆”,“衛道士”不“衛道”,這樣的現象,我們見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說到此,我們不妨再補充一組事例。這就是第40回賈母偕劉姥姥同游大觀園時,參觀瀟湘館與蘅蕪苑的情形。眾所周知,《紅樓夢》有“一聲兩歌,一手二牘”之妙,曹雪芹寫景、寫物,也正是為了喻人。那么,瀟湘館與蘅蕪苑兩處的景致與情致,又到底若何呢?我們還是來看看原著是怎么寫的吧。
關于瀟湘館,作者這樣寫道:
賈母少歇一回,自然領著劉姥姥都見識見識。先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布滿,中間羊腸一條石子漫的路。……紫鵑早打起湘簾,賈母等進來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第40回)
很明顯,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現了黛玉的“知書達禮”。且看那瀟湘館的室內陳設:“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而“知書”,正是為了“達禮”。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現:賈母等尚未進門,紫鵑便“早打起湘簾”,準備迎接。及至賈母等進屋坐下,“林黛玉親自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茶來奉與賈母”。王夫人道:“我們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聽說,便命丫頭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張椅子挪到下首,請王夫人坐了”。這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無不符合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世府千金的風范。人謂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時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嘗有一點點所謂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顯出了十二分的謙卑和恭順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禮,就引得賈母頗為高興。當劉姥姥驚嘆于瀟湘館好似“那位哥兒的書房”時,賈母便不無自豪地指著黛玉笑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讓黛玉在親友及眾人面前,露了一臉。
賈母等從瀟湘館出來,又參觀了紫菱洲、秋爽齋等處,一路行船,來至蘅蕪苑附近的花溆蘿港之下。與前面黛玉的情形不同,寶釵的居室陳設,卻引起了賈母心中的不悅。對此,小說是這樣寫的: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里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他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他在家里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道:“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有現成的東西,為什么不擺?若很愛素凈,少幾樣倒使得。我最會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沒有這些閑心了。他們姊妹們也還學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氣,有好東西也擺壞了。我看他們還不俗。如今讓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凈。我的梯己兩件,收到如今,沒給寶玉看見過,若經了他的眼,也沒了。”說著叫過鴛鴦來,親吩咐道:“你把那石頭盆景兒和那架紗桌屏,還有個墨煙凍石鼎,這三樣擺在這案上就夠了。再把那水墨字畫白綾帳子拿來,把這帳子也換了。”鴛鴦答應著,笑道:“這些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里,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也罷了。”賈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別忘了。”說著,坐了一回方出來。(第40回)
與瀟湘館的炫才相比,蘅蕪苑的起居布置,則更多地體現了寶釵素性淡泊,不事奢華的性格特點。“雪洞一般”的房屋,“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然而,在賈母的眼中,這樣素凈的居室,作為一個年輕姑娘的閨房,則未免太犯忌諱,而很有些“離了格兒”了。開初,賈母還以為這是寶釵老實,不知道向她姨娘要些東西陳設的緣故,又嗔怪鳳姐“小器”。聽了鳳姐、王夫人及薛姨媽的解釋之后,才知道如此的素凈正是寶釵自己的偏好,忙搖頭說道:“使不得。雖然他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象;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又特意告誡眾人:“你們聽那些書上、戲上說的小姐們的繡房,精致的還了得呢。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使不得”,這是老年成常用的白話詞匯,即含有“不行”、“不好”、“不妥”、“不許”的意思。(見周汝昌《紅樓藝術》)為什么“使不得”?因為寶釵這樣的布置,不僅大大地違背了這種大戶人家、侯門繡戶的常規,也讓人看了覺得甚不吉利,無法歡愉起來。這里,賈母以“使不得”三字來否定寶釵自己的喜好,可見,在《紅樓夢》原著中,賈母雖然很喜歡寶釵溫婉、大度的為人,但對于寶釵骨子里所透出的個性和風骨,卻又是大不以為然的。——相對于黛玉而言,寶釵恐怕更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孫媳形象!果不出其然,接下來,賈母就表明了一定要按自己的審美理念“改造”蘅蕪苑居室的強烈態度。她不僅硬要為蘅蕪苑添置陳設,還堅持要用自己的水墨字畫白綾帳子,去換下寶釵的青紗帳幔。當鴛鴦表示“東西都擱在東樓上的不知那個箱子里,還得慢慢找去,明兒再拿去”時,賈母便立即提醒她說:“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別忘了。”有方家針對賈母此舉評論說:“其實,這不僅違背了寶釵淡雅之習,亦與中國傳統的道家文化的審美意趣相左。……此皆欲雅反俗。”(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紅樓夢鑒賞辭典》“陳設器用”部分·顧鳴塘/文)這確實堪稱的評。但我們從賈母反復叮囑鴛鴦別忘了給寶釵更換床帳的急切態度來看,亦可以見出寶釵這種“離格”的個性偏好,給予賈母的負面刺激是何等之深了。
賈母領劉姥姥暢游大觀園,本來就有著向農村親戚宣示、夸耀大家氣象的心理。黛玉的心機和她的知書達禮,在很大程度上,就滿足了賈母的這種愿望,所以引得她十分高興。而寶釵居室的“個性化”布置,卻讓她頗感“離格”、“忌諱”。——毫無疑問,釵黛二人,于關鍵時刻,又一次表現出了與世人印象截然相反的傾向。那么,又到底是誰更“工于心計”、“老于世故”呢?慧心人斷不難得出自己的結論。
釵黛的這種反向對比,甚至還延伸到了她們的愛情領域。細細品味原著,我們不難發現,黛玉的愛情追求,其實比寶釵更富于心計!幾十年來,世人往往抓住第32回寶玉說的“林姑娘從不說這些混帳話”,以及第36回所謂“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來證明黛玉的“叛逆性”,進而認定她與寶玉的愛情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礎”。殊不知,這卻是一種膚淺之至的皮相之論。在原著中,黛玉真的不拿所謂的“混帳話”來勸諫寶玉么?事實恐怕未必像這些人想象得那樣簡單!第34回,寶玉挨打,黛玉前往探傷,見了寶玉,她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半日,方在潛意識的支配下,抽抽噎噎地說出了一句真心話:
“你從此可都改了罷!”(第34回)
好一個“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里邊自然包含了勸寶玉改掉其“不求上進”的老毛病的意思。這不是一句典型的“混帳話”又是什么呢?可見,黛玉的頭腦中也并非并沒所謂的“混帳思想”啊!果然,寶玉聽說,也不禁要“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是為這些人死了,我也是情愿的!”——讀者試想,若寶玉真的為琪官,金釧這些人死了,又棄置黛玉于何地呢?又如何叫他“放心”得下呢?寶玉滿心喜愛的林妹妹,在關鍵時刻,居然也說出了這樣的“混帳話”。我們不難從他的這聲長嘆中,讀出多少失望和無奈的情緒!
由此,回溯前文,那黛玉也并非真的自幼不勸寶玉立身揚名。第9回,寶玉前往私塾上學,到黛玉這里辭行。那黛玉是如何鼓勵、勸諫他的呢?小說寫道:
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第9回)
——你看,黛玉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寶玉“蟾宮折桂” 的榮耀!此處,蒙府本有批語云:
此寫黛玉,差強人意《西廂》雙文,能不抱愧?(蒙府本第9回側批)
《西廂記》寫鶯鶯(小字“雙文”)送張生進京趕考,只一味地纏綿不舍:“張生,此一行得官不是官,疾便回來”,“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她并不在乎男人是否有功名。而此處黛玉卻干干脆脆地勸寶玉“蟾宮折桂”。顯然,在這位批書人的心目中,黛玉的這種重視功利,不因情廢公的態度,已經遠遠勝過了鶯鶯那種一味溺于兒女之情,從而有可能耽誤了男人前途的舉動!黛玉頭腦中的“混帳思想”,倒恰恰可以讓這些混跡于官場與歡場的男人感到大體滿意!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一個問題:黛玉并非沒有所謂的“混帳思想”,可寶玉又為什么偏偏會一度生出“林妹妹從不說混帳話” 的感受來呢?筆者以為,這一萬面有寶玉自己的原因(這一點,我們以后還要詳細闡述),而另一方面則不能不歸因于黛玉在愛情領域內所運用的心計了。黛玉與寶玉從小一塊長大,青梅竹馬,與寶釵,湘云等其他表姐妹相比,她無疑更熟悉寶玉的許多特殊癖好。她知道怎樣應對寶玉的這些怪癖,更知道怎樣在關鍵的地方掩飾自己的真性,用綿綿的愛意或多或少地消解對方可能出現的對立情緒。在這一點上,她與襲人的表現,倒是有幾分相似的,果然,書至第19回,曹、脂等人就把“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同“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并立起來,向我們暗示了這方面的訊息。且看下面一段文字:
黛玉因看見寶主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試。黛玉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試了,口內說道:“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干凈惹氣。”(第19回)
庚辰本中此處有三條脂批值得注意,在黛玉道:“你又干這些事了”處有批語云:
又是勸戒語!(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干也罷了”一句處,又有批語云:
一轉,細極!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末了,“又該大家不干凈惹氣”處,又有批語云:
“大家”二字何妙之至,神之至,細膩之至!乃父責其子,縱加以笞楚,何能“使大家不干凈”哉?今偏云“大家不干凈”,則知賈母如何管孫責子,遷怒于眾,及自己心中多少抑郁難堪難禁,代憂代痛一齊托出。(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
結合上述正文和脂批,我們不難看出,黛玉其實是很希望寶玉改掉“邪癖”而歸于“正路” 的。在這一點上,她與賈母、賈政等所謂“封建家長”,幾乎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所不同者,乃是她那寄人籬下的地位,使得的她勸戒寶玉的方式,比別人富于機變靈活的手段!她愛寶玉,是以語出勸戒。但她卻更惟恐開罪了寶玉,從而影響她在賈府中的地位。所以,每當語出勸戒,可能觸及寶玉所能容忍的底線時,她便要細心地將話題“一轉”了。脂硯齋說的好:“這方是顰卿,不比別人一味固執死勸。”聯系到同回中,作者借寶玉之口,把黛玉比作“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法力無邊”的“偷香芋”的“小耗子精”的情節,那黛玉的心機權變,不已經被描繪得很形象了嗎?相比之下,寶釵、湘云直言勸諫寶玉,以致惹后者生氣的情形,就實在是太過于實心眼了。
前面說過,寶釵的愛情追求,更多地是出于一種自然的天性。她非常反感別人給自己同寶玉的關系,附加上太多家族利益的成份。第28回,她不屑于元妃的恩賞,即為明證。而黛玉卻千方百計地要把自己與寶玉的愛情,同改變自己在賈府中的地位這一現實目的聯系起來。這也就決定了恰恰是黛玉自己,而不是別人的愛情追求,更富于攻擊性和排他性,黛玉曾一度沉迷于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因見書中男女“多半因小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便惟恐寶玉同寶釵、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第32回)。乃不惜跟蹤、窺視寶玉。至于寶釵、湘云,在一段時間內,更成了她念念不忘的假想“情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黛玉所嫉妒的,幾乎總是寶釵、湘云這樣的貴家小姐,而對于寶玉身邊的,與之更為親近的襲人、晴雯、麝月等人,她卻從未萌生妒意。她甚至當面呼襲人為“嫂”,以示結好。其實,這個道理也并不復雜。因為她很清楚,像襲人這樣出身低賤的侍女,無論如何也做不了寶玉正式的妻子,是根本不可能影響到她日后同寶玉的婚姻的。由此,我們也不難以反面看出,世俗的利益和地位,在她的情感和價值取向中,竟占了多么大的份量!她深愛寶玉,但她也至少同樣對后者地位深感興趣!
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流行以來,人們漸漸習慣了一種顛倒的閱讀,論者往往愛把寶釵想象成一個時時企圖謀害黛玉的角色。第27回,寶釵于滴翠亭邊的“金蟬脫殼”,就曾被很多人不假思索地認定為寶釵試圖“嫁禍”于黛玉的“鐵證”。可寶釵真的“嫁禍”于黛玉了嗎?這時所謂的“禍”,究竟是真的“轉嫁”出去了,還是恰恰因為寶釵的隨機應變而消彌于無形了呢?這些人卻從不肯作一作深入的分析!其實,如果我們肯回到脂評本原著的立場上,用同樣的邏輯去檢點黛玉的行為的話,我們倒很容易發現黛玉試圖“嫁禍”于寶釵的舉動!——不,也許其性質比“嫁禍”還要“惡劣”。應該說是黛玉試圖“構禍”于寶釵的舉動!且看第29回,“清虛觀打醮”中的一段文字: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賀物,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么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是云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么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第29回)
好一句“她在別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只要不是傻子,任何人都不難聽出其中的鋒芒所向。且不要小看黛玉這句讒言所潛藏的威力!須知,在那個時代,類似于這樣的指斥,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會給一個未婚的姑娘帶來非常嚴重的傷害的!在舊時的中國,人們極為看重婦女的貞節。對于未婚姑娘來說,“貞靜”與否,在很多人看來,更是關乎名節,視同于生命的大事。如果一個女孩成天想著某個男人,想著男女之間的事,那么,她就很有可能被視為“不守閨訓”、“人欲”、“自媒” 的“淫佚女”,而遭到社會的鄙夷。現在,黛玉公然暗示寶釵對那些男男女女佩帶的東西“越發留心”,而且還居然當看賈母等家長的面這樣指責對方,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后果呢?幸而,賈母還并不是那種非常苛刻的家長,寶釵只裝作未聽見黛玉的話,便將此事掩飾過去。但如果換一位嚴苛的家長,如像《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父親杜寶那樣的家長,那后果又會怎樣呢?我們只要看看后世許多閱紅、評紅的道學夫子,在寶釵身上加了多少咬牙切齒的指責與恨語,便不難知悉了,究竟是誰的心計更“陰險”,更“惡毒”?是寶釵的“金蟬脫殼”,還是黛玉的“冷笑進讒”?姑且不論寶釵的“金蟬脫殼”是否真的要“嫁禍”于人,但起碼寶釵此舉的出發點,還是要將“這件事遮過去”,是以“消禍”、“避禍”為第一原則的。而黛玉當眾指責寶釵對男女之事上心,卻完全是嫉妒心使然,是無中生有、無事生非的“構禍”。究竟是誰在道義上更能站得住腳呢?寶釵的“金蟬脫殼”,充其量不過是讓一個小丫頭對黛玉一時有所疑心,而黛玉的“冷笑進讒”,卻意在使眾人,尤其是賈母這樣的最高家長對寶釵心生惡感。究竟又是誰的心計攻擊性更強呢?如此說來,那林黛玉豈不更像一個所謂“陰險”、“惡毒”、“冷酷” 的女人?——自然,如此說是太過份了,筆者也實在不愿將一個孤苦無依、惹人憐愛的女孩,想象成這副模樣。這樣的描繪,其實本來就不無夸大的傾向,無論是對寶釵,還是對黛玉,都是一樣。但毫無疑問,黛玉在愛情方面,反比寶釵更喜歡施用心計,甚至濫用心計,卻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
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作者讓釵黛二人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長談。那黛玉嘆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第45回)
黛玉此話至少包含了三層意思:一是對寶釵教導她的感激。二是為自己曾經錯怪了寶釵而感到慚愧。其三,小說也借此向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黛玉以前之所以疑心寶釵“藏奸”,卻恰恰是因為她自己的心里“藏奸”!她自己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去揣測別人,別人的一舉一動也就似乎都包含了某種“陰謀”。而說到底,這些臆想中的所謂“陰謀”,卻不過是她自己內心陰影的投射!——“若是你說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可見,如果是寶釵一不小心,說錯了話,或者有什么其它的的把柄,落在黛玉手上,那黛玉倒有十分的可能,憑此大肆攻擊、要挾寶釵呢!而現在,是黛玉不小心說漏了嘴,寶釵不僅沒有按照她的慣用邏輯,跑去揭發或者告密,反而私下里約上她,以身說法,傾心相告。這樣的光明磊落之舉,則不能不使她在大感意外的同時又悔愧萬分了。可以說,是寶釵的真誠和坦蕩,照亮了黛玉的內心把她從疑慮重重、心計泛濫的陰影中解脫了出來。二人“金蘭之契”式的友誼,正以此為契機展開,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方能夠理解為什么以黛玉心氣高傲,不肯服輸的個性,竟能在寶釵面前,深作自責,傾情若此了。這正是寶釵以德服人的力量!
經過前面的論述,至此我們可以對釵黛的“理想性”與“世俗性”作一番總括了。對照原著,釵黛二人的關系,絕不是所謂一個“世俗”、一個“理想”這樣簡單的二元對立。事實上二人中的每一位,其身上都包含著“人性最基本的‘吊詭’(悖論)”(王蒙語)。通俗地講,無論是寶釵,還是黛玉,她們都兼具“理想”與“世俗”的兩面。只不過在“客觀能力”與“主觀意愿”兩個不同層面上,作者又使她二人的角色分派,巧妙地作了一個交叉!從客觀能力上看,寶釵顯然比黛玉更善于為人處世。是母親的糊涂,哥哥的荒唐,讓寶釵不得不過早地擔負起家計營生的事務,從而懂得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可是,善于處世卻并不等于向往俗世。正相反,寶釵的內心恰恰是最不屑于世俗種種功利和權勢的!反過來,相對不那么善的黛玉(注意!是“相對不善”,黛玉并非絕對地不善處世!)為改變其寄人籬下的處境,對于她在賈府中的地位和種種利益,倒反而有著更大的關切和更濃厚的興趣!所以,從主觀意愿上看,黛玉又無疑比寶釵更富于“入世” 的精神!——善于處世者,卻并不以世事本身為念;相對不善者,卻反而更汲汲于塵世功利,套用脂硯齋的話說,對于寫文章歌功頌德,乃至邀寵攀高一類的事情,在寶卿是“足能為之”卻“不屑為此”;在黛卿是“不足一為”,卻“偏欲為之”!這,也就應證了我們在文章開頭時所提出的觀點:
寶釵實際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義者。
黛玉實際上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義者。
在《紅樓夢》(脂評本原著)中:
薛寶釵是身處“世內”,而心向“世外”!
林黛玉是身處“世外”,而心向“世內”!
《紅樓夢》中,精于世事也熱衷俗利的人物,有之。比如王熙鳳就是其中的一個。但寶釵并不是這樣的人。她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種孤高憤世的精神境界。《紅樓夢》中,不通世事也不關心世事的人物,亦有之。比如史湘云就是其中的一個。但黛玉也并不是這樣的人。她絕對不可能像湘去這樣自由自在,從不把地位高下,得失利弊等事略縈心上。于是,我們便看到了一種有趣的現象:平日里,被世人認定為“世故圓滑” 的寶釵,到了關鍵時刻,卻反而能以《螃蟹詠》罵世最狠,用《更香謎》大掃賈政之興,把元妃的恩賞視為“越發沒意思”之事。而平素間,看上去“目下無塵” 的黛玉,到了關鍵時刻,卻反而以答問改口迎合賈母,以著力頌圣“邀寵”于元妃,還念念不忘算計賈府的經濟庶務。如此神妙的人性交叉,不由得使人聯想起中國傳統文中那張“玄之又玄” 的太極圖。
《老了》第六章云:“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第一章又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講的是天地萬物初始合一的狀態。《易》曰:“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何為“太極”?其實就是描述由萬物初一到一分為二,再到合二為一的一個“統一——對立——再統一” 的哲學概念。一個圓圈,其間本來空無一物。一條S形的曲線,將其圓等分為二。一半涂黑,成了黑色的“陰魚”。一半著白,成了白色的“陽魚”。整個圖案,便立即從靜止中生出了強烈的動感。然而,太極圖的玄妙,還不僅止于此。請注意,我們先民還在陰陽二魚魚首的同心處,又各設了一個四兩拔千斤的小圓,這就是陰陽二魚的“魚眼”。“魚眼”者,“魚”之精魂也,猶如畫龍點睛一般。可是,這里“陰魚” 的“魚眼”卻恰恰為“陽”(白色),這里“陽魚” 的“魚眼”卻恰恰為“陰”(黑色)。這一方面使圖案更富于鮮活的生命力,而另一方面,則不能不給人以哲學上的深刻啟示了。事物是一分為二的。這世界上大概不存在沒有矛盾的地方。但事物同時也可以是合二為一的。在一個廣泛聯系,相互依存的世界中,真正的絕對不可調和的矛盾,恐怕也是少之又少。十七至十九世紀的西方哲學,包括馬克思主義,多強調事物的對立性,把矛盾和斗爭看作永恒的常態,把調和與統一看作暫時的變態,是謂之“斗爭哲學”。但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道家思想,則可能正好相反:更突出事物的相互依存性,把調和與統一視為恒久的常態,把矛盾與斗爭視為短暫的變態!以《以樓夢》為例,過去,不是有很多人受了所謂“斗爭哲學” 的影響,把釵黛之間的糾葛,說成是什么“兩條路線的斗爭”和“不可調和的矛盾”么?但作者顯然沒有按照這些人的思路來寫書,“蘅君蘭言解疑癖”,“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二人不僅達成了調和,甚至還好到了“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為親切” 的程度。這里《以樓夢》與那些“紅學家”之間,無疑劃出了一條深刻的哲學思維上的鴻溝!此其一也,其二,事物不僅是可以調和的,甚至還可能以最具諷剌意味的方式達成調和。在你眼中,也許是一黑一白兩極對立的事情,轉瞬之間,就可能化作“黑”不是黑,反而是真正的白;“白”不是白,反而是真正的“黑” 的局面!萬物俱負陰而抱陽,陰至則一陽生,陽至則一陰生。只要發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事物的皮相與骨相就常常會出現令人意想不到的迭旬和反轉。媸皮裹妍骨與研皮裹媸骨,這樣的現象,我們還見的少了嗎?人吶,對于天地萬物的認識,又豈能僅僅停留在淺膚的評判和認定上呢?老子云:“上德若谷,建德若媮,質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老子》)第四十一章)這個道理,就是如同在地球上一直朝西走卻可能出現在東方一樣,還記得《以樓夢》太虛幻境中的那副對聯嗎?那上面寫的是:“假作真時真變假,無到有處有還無”!由此照觀釵黛,身處“世內”者恰恰心向“世外”,身處“世外”者恰恰心向“世內”,仿佛又一座人生“圍城”一般。曹雪芹的寫人,無疑深得了道家文化與太極圖的三味。
鄧遂夫在《紅樓夢主線管窺》中說:
“作者自始至終總是對稱地、均衡地描寫和和刻畫釵黛這兩個人物……總之,就像是繪畫上表現同一個物體的兩個不同側面。在一種均衡、對稱的布局中顯出不同的明暗和色調對比。這比起單獨描繪物體的來,自然會更具立體感與厚質感。”(《紅學論稿》第121-122頁)
但很明顯,作者對釵黛形象的刻劃,追魂入魄,已經遠遠超過了所謂從兩個側面描繪物體這樣一個形而下的水平!作者筆下的釵黛,與其簡簡單單地看作是一個物體的兩個側面,倒不如干脆將其視為同一哲學理念下兩張遙遙相對的人性立體透視圖。用不著兩人,只其中的任何一人,本身的雙元內涵,便已深具不同明章色調的對比以及立體多面的厚質感。二人合起來,則即使用三維立體的概念,亦無法盡這其無窮之奧妙矣。應該說,她們是在現高維度上,以更深遠辯證模式,創造了時空與精神的無限延伸。這種狀況,在以往,即便是最開明的“紅學家”,恐怕亦難料其于萬一。還是由我們來給它起個名字吧。它是一種對稱,卻又遠遠超越了一般意義對稱,我們就稱之為“超對稱”吧。
其實,這樣的“超對稱”,早已經滲透到了《紅樓夢》的一呼一吸之間,一俯一仰之中。小說對于釵黛二人運用了無數象征意象。而仔細推敲下去,不難發現,這其中的許多意象,都與那人性的反轉和迭錯,有著或明或暗的聯系。就拿這人人皆知,卻未必人人都懂的“牡丹”之喻來說吧。作者把寶釵比做“艷冠群芳”的牡丹。世人皆知牡丹是富貴花。殊不知,牡丹自己卻并不羨慕人間的富貴權勢。據傳,武則天曾酒后醉言,下令百花于隆冬時節同時盛開,諸花不敢違抗,竟相綻放。唯獨牡丹不肯獻媚于人主,乃抗旨未放,顯示出堅貞的氣節。武則天一怒之下,將牡丹貶至洛陽。天下牡丹遂以洛陽為盛,有“群芳之冠”的美稱。曹雪芹以此來比喻寶釵,無疑是用這“花王”的品格,暗點其雖身處大富大貴之場,卻仍然堅守自己的理想,絲毫不為所動的精神。由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作者又何以把寶釵還比做“山中高士晶瑩雪”了。——雖生在榮華富貴之場中,但她的心卻像山中的高人隱逸之士一樣高潔自持不肯流于塵俗!反過來,黛玉被稱為“世外仙姝寂寞林”。而細細讀下去,身處“世外”,對她來講,卻不過是一種無奈的現實,而并非主動選擇。她未必甘于“世外”的寂寞。所以,作者又巧借寶玉之口,把她比做了“黛山”、 “林子洞”的那個“偷香芋” 的小耗子精。作者說她“雖年小身弱,卻是法力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脂硯齋亦批云:“凡三句暗為黛玉作評,諷的妙!”(庚辰本第19回雙行夾批)正喻其關鍵時刻,亦不忘邀寵攀高,借木石之盟來改變不利處境的機心。這不禁使人聯想到魯訊筆下奔月的嫦娥(見魯訊《故事新編·奔月》)。這正是“嫦娥應悔偷靈藥,晴天碧海夜夜心”(李商隱《嫦娥》)!
從形象解構的角度來看,黛玉身上其實更多地體現中國傳統文人士大夫的某些特質,她的“孤標傲世”、她的“風露清悉”、她的“含酸好妒”,乃至她敏捷的文才、機變的反應,都無不與這一層階固有的許多審美理念暗通默合,尤其接近于那些失意的文風、作派。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黛玉形象也正是這種士大夫文化的產物。別忘了,她的父親是林如海,她的啟蒙教師是賈雨村。而按照脂硯齋說法,“林如海”者,“蓋云學海文林總是暗寫黛玉”(甲戌本第2回側批)!以往常常有論者削尖腦袋,試圖證明黛玉所謂的“叛逆性”,認定她與“封建正統思想”勢不兩立。但在筆者看來,這樣的論述卻不啻于緣木求魚。說得再動聽,也難逃“郢書燕說”的嫌疑。不錯,黛玉是清高的,是含怨的。但這清高,這含怨,與其說是對“封建制度” 的一種反叛,倒不如說恰恰是對“封建制度” 的一種向往。心向往之,卻得不到體制應有的承認,所以才含酸含怨,自命清高。可一到關鍵時刻,就仍不免要口中大贊“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恩德了。這個道理,就好像屈原之沉江,胡風之發瘋,所寫下的恰恰是對體制的忠誠,而非反叛一樣!曾經有人借陸游的《卜算子·詠梅》來贊美黛玉的品格: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
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但筆者以為,曹公筆下的黛玉與陸公詞中的香梅,卻并沒有這樣可比的內容。不若將原詞作如下的改動,恐怕才更貼切于黛玉性格中更真實的一面。
玉苑金門邊,寂寞怨無主。
未承雨露獨自愁,那堪蜂蝶舞。
一意苦爭春,卻把群芳妒。
但恐一朝碾為塵,惟愿蝶先顧。
以上這首《卜算子·絳珠》,足以為讀書不切者鑒。
寶釵身上則更多地體現了老莊哲學的氣質,她的“藏愚”、“守拙”,與其費力地解釋成什么高深莫測的“為人術”,倒不如直接承認,那就是對老莊“抱樸守真”之人生態度的一種認同。老子主張,“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而寶釵恰恰就是這么一個素性淡泊,不喜贊花抹粉,不愛富麗閑妝的女孩。薛姨媽說:“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第7回)脂硯齋亦云:“‘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份。”(甲戌本第7回側批)老子反對“富貴而驕”,認為“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主張“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而寶釵雖生于“珍珠如土如鐵” 的豪富之家,卻偏偏以樸實無華為大美。她自己的臥室,直如雪洞一般,以至于連賈母等家長看了,也覺得其過于“素凈”,以至于“離格”、“忌諱”。在為人處世上,老子主張“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奚”,“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要求人們通曉強雄的道理,卻自處于柔雌的位置,通曉顯赫發達之道,卻自甘于默默無聞之位。主張“善者善之,不善者善之”,“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以謙退和不爭來德化不善、不誠之人,從而消解無謂的人際矛盾。寶釵的行事,亦深合于此道。她熟諳人情世故,熟諳為人處世之道,可她去并不屑于俗世的功利和權勢者的恩賞,不屑于你爭我奪、邀寵攀高。她亦有靈活的心計,可面對黛玉等人的嫉妒和攻擊,卻更多地選擇了退讓和感化。“俗人察察,我心悶悶”,世間的俗人雞爭鵝斗,斤斤計較,我卻難得糊涂,聽見了,也裝作未曾聽見,淡然處之。最后,她以“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的大德,徹底化解黛玉對她的“不信”、“不善”。她亦有鋒利的口齒,但更多的時候,卻寧可“珍重芳姿”、“婷婷不語”。這就叫“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希言自然”,不飾夸耀,才是“清凈為天下正”的至理。這是她性格中“冷香”的一面。可是,希言罕語,卻并不等于放棄原則。到了關鍵時刻,依然要堅持正義,擲地有聲。所以,“冷香” 的背后,又全然是一股子憤世嫉俗的“熱毒”。老子對時局,有尖銳的諷剌。他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而寶釵的那首《螃蟹詠》,更是把那些統治階級中的貪酷之輩,諷罵得淋漓痛快。眾姐妹都說,這方是食螃蟹的絕唱,只是諷剌世人太毒了些。誰曾想到,這方是寶釵“從胎時帶來的一股熱毒“的真實涵義!在“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臺” 的時候,老子自道:“我獨泊兮,如嬰兒之未孩,儡儡兮,若無所歸。”在眾人爭著看“熱鬧戲” 的時候,寶釵卻把《寄生草》“赤條條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的唱辭,奉為“極妙”。寶釵以老子的名言“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來輔助探春理家,參與大觀園的經濟體制改革,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后來,她對王夫人建言,說人參等貴重藥品,也該散眾濟人才是。亦同于此“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之說。然而,也正如老子所言:“建德若媮,質真若渝”,“大成若缺,大直若詘”,最剛健的品格,卻好像苛且怠惰一樣,最真誠品質,卻好像昏濁不實一樣,最大的完美,仿佛多有缺欠,最大的方直,反似圓滑彎曲,最“抱樸守真” 的寶釵,倒恰恰最容易被那些淺嘗輒止之徒,視為所謂的“大奸大偽”之人。歷史上,不是有很多人把寶釵稱做什么“鄉愿”嗎?有到今天,這些頭腦冬烘的先生們,還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復他們的老調!不過,這也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證明了老子的觀點:“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輒大笑。弗笑,不足以為道”。倒是一位不知名的批書人,有意無意間從昏暗的迷霧中,見到了真理的閃光。在蒙府本第37回的回末,這位批書人以近于大白話的語言,作詩道出了許多知名的評紅人士都未能講出的要諦。他說:
薛家女子何貞俠,總因富貴不須夸。
發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
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釵兩不暇。
他能從寶釵“富貴不夸”、“力戒狂奢”的現象中看出她身上頗具道家風骨的“貞”、“俠”二字,并且還告誡世人應“平心相度”。這在一片批釵、罵釵之聲甚囂塵上的時代,無疑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了。
黛玉是美的,她的美,人見皆知。因為這樣的美,很符合人們通常的審美習慣,尤其是那些傳統文士的審美習慣,諸如同情“弱者”,欣賞“尤物”,自命“清高”等等。寶釵也是美的,可她的美,卻只有少數大隱之士方能真正讀懂。這樣的美,已經遠遠超越了俗人所能理解的范疇。而純屬作者極具的獨創。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黛玉反而是一個世俗的美女。她也很高雅,但卻是一種世俗審美觀所認可的高雅。她離真正的理想還差得很遠。寶釵反而是一個理想主義形象。她以大大拂逆俗子之心的方式,闡釋了老莊“上德若谷,質真若渝”的美學理念。黛玉的前身系“絳珠仙草”。“絳珠”二字,正與“血淚”相對,這里承載的是作者無窮無盡的悲情與悔恨。癩頭和尚給寶釵的“海上方”,要她取四季白花之蕊為藥,盡擷精華,遍嘗甘苦,則正暗合了作者對于老莊式完美個性的苦苦追尋。“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甲戌本第7回側批)用脂硯齋的話說,這里承載的是作者的“高情”(庚辰本第37回雙行夾批)!
針對以上這種情形,作者在二人所對映的象征意象上,亦動足了腦筋。在大觀園中,黛玉的居所是“瀟湘館”,正名“有鳳來儀”。寶釵的居所是“蘅蕪苑”,正名“蘅芷清芬”。而按照脂硯齋的說法,作者寫“有鳳來儀”,運用了“雙關暗合”之法;寫“蘅芷清芬”,則運用了“未揚先抑”之法!
按小說第17回的描述,黛玉的“有鳳來儀”,真是個清幽的所在。此處有森森萬竿,蒼翠夾路。“寶鼎茶親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好一個“竹中精舍”、“月下讀書之地”(賈政語)!然而,正所謂“修篁時待鳳來儀”,這“有鳳來儀”四字的定名,卻使得這一清幽之所,帶上了濃厚的皇權意識的色彩,且看下一面一段文字:
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人都哄然叫妙。(第17回)
這里,小說討論的正是“有鳳來儀”之名的由來,脂硯齋于此處有批云:
果然,妙在雙關暗合。(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何謂之“雙關暗合”?一方面,這是指元妃的臨幸。大觀園本就為元春省親而建,現在有皇妃駕幸,自然可謂是“有鳳來儀”。另一方面,作者不也正借此暗示了瀟湘館主人黛玉那渴望恩賞,積極入世的心理狀態么?這與普通人家門前常掛的什么“金玉滿堂”、“富貴長春”,亦有異曲同工之妙呵!果不出其然,至第18回,黛玉即在元妃省親的時刻,寫下了“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這樣竭力頌圣奉迎的文句!這樣就巧妙地嵌入了作者的一個觀點:黛玉雖雅,卻仍然是皇權世俗范圍內的雅!
與黛玉“有鳳來儀” 的儒家皇權意識相對,寶釵“蘅芷清芬”的“清芬”二字,獨得了道家的風韻。作者寫此處勝景頗費了一番周折。小說第17回交代,大觀園建成后,賈政帶上寶玉,率一群清客入園觀玩。一路題詠,過“沁芳亭”、“杏簾在望”、“有鳳來儀”三處,來到了后來的“蘅蕪苑”附近。“但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墻,清瓦花堵”。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然而,及進苑門,卻見此處山石插天,異草盤環,那些奇藤仙葛,“或如翠帶飄飄,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氣馥,非花香可比”。賈政不禁笑道:“有趣!”再進入里院,“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幾處清雅不同”。賈政嘆道:“此行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化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其額,方不負此。”
在賈政道:“此外這所房子無味的很”處,脂硯齋有批云:
先故頓此一筆,使后文愈覺生色,未揚先抑之法。蓋釵、顰對峙有甚難寫者。(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及至賈政笑道:“有趣”,又批云:
前有“無味”二字,及云“有趣”二字,更覺生色,更覺重大。(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最后,脂硯齋以此對比前面“沁芳亭”、“杏簾在望”、“有鳳來儀”三處,也感嘆說:
前三處皆還在人意之中,此一處則今古書中未見之工程也。(庚辰本第17、18合回雙行夾批)
好一個“未揚先抑”之法!看上去“無味的很”的房子,里面竟然別有洞天,暗藏了“今古書中未見之工程”。這“蘅芷清芬”的魅力,也確是“愈覺生色,愈覺重大”了!然,不知讀者想過沒有,這不也正是作者刻劃寶釵這一個人物形象所運用的方法嗎?寶釵的雅,是大雅若俗。在俗人眼中,也許是“俗”的東西,卻可能恰恰包含了最大的雅!這個道理就如同這蘅蕪苑,最樸素清淡的建筑,卻正包蘊了書中最出人意外的大造化一樣!讀書至此,我們不得不又一次為曹雪芹先生的匠心,而拍案叫絕,為他的苦詣難得世人的真解,而慨然長嘆了……
第二章:“借影”新說:釵黛的另一對影子
題曰:
攀高自惹語多嗔,情烈原對熱毒人。
莫道襲晴能借影,紅裙還具反面身。
曹雪芹不愧為寫人的高手。《紅樓夢》替十二金釵畫像,除了采用了不少傳統的技法之外,更創造了許多“非常規”的手段。譬如,釵黛的“借影”之法,就是其中堪稱“經典”的一例。讀《紅樓夢》,許多人都知道“襲人是寶釵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正所謂“襲乃釵副,晴有林風”。然而,長期以來,人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事實:釵黛其實還有著另外一對影子,而且還恰恰可能是更為關鍵的一對“借影”!她們是誰呢?筆者發現,她們不是別人,正是金釧與小紅!
金釧之名正與寶釵相對,小紅之名正與黛玉相對。何也?由小說交代可知,金釧本姓白,即“白金釧”,正可與“薛寶釵”三字相對。小紅本名紅玉,乃林之孝之女,即“林紅玉”,正可與“林黛玉”三字相對。“白”,“雪”之色也,“金”與“寶”均示其貴。“林”與“林”同姓,“玉”與“玉”重名。“釵”為頭簪,“釧”為手鐲,都是女子首飾之物。點唇用“紅”,畫眉用“黛”,皆系婦人化妝用品。這樣的對映關系,不可謂不巧妙啊!
其實,脂硯齋早就看出了這樣一種奇妙的對映關系。金釧一出場,他(她)就批道:
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甲戌本第7回側批)
小說正文也的確多有將寶釵與金釧聯系起來的文字。第32回,寶釵為金釧送衣殮葬,說:“她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隱隱然將金釧之死,寫成是寶釵一個影子的失落。至第35回,更是將金釧之妹“白玉釧”與寶釵之婢“黃鶯兒”聯袂:“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一并寫成是寶玉所傾心的兩個丫鬟。
至若黛玉與小紅,脂硯齋也有一段精當的批評。他(她)說,“林紅玉”這個名字:
又是個林。 “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庚辰本第24回雙行夾批)
小說第24回有一段也專門點出,紅玉是因為犯了黛玉的諱才改名小紅的。“你也玉,我也玉,得了玉的便宜似的。”(第27回,鳳姐語。)
千萬不要把書中的這些安排,當作無關癢痛的文字游戲!須知,《紅樓夢》一書,“表里皆有喻”,曹雪芹的用筆行文,是從來不肯白白落一閑處的。小說中每一個精巧的構造,都無不包含著作者的重大用心!或許有人會問:這金釧與寶釵,小紅與黛玉,在性格上到底有何相似之處,值得作者如此煞費苦心呢?筆者答曰:其相似之處,大矣!只不過,是讀者的粗心,長期以來,將其怠慢了過去罷了。對此,我們還是來作一番深入的剖析吧。
先說說黛玉與小紅,二人性格上的相似,就至少可以歸納為以下四條:
第一,黛玉與小紅,均心性高傲,不肯屈于人下。黛玉的孤高自傲、目下無塵,自不必細說。第7回,“周婦送宮花”,黛玉那種斤斤計較于送花之順序,惟恐自己低別人一頭的態度,即是明證。小紅雖身為下等賤婢,卻也素有“眼空心大”之名。她長期受到晴雯、秋紋等人的壓制,內心卻仍然自視甚高,并不把這些人放在眼里。黛玉一有機會,遍欲“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而小紅也仗著她“原有三分容貌”,便“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
第二,黛玉與小紅,都聰明靈慧,尤以口才見長。眾所周知,黛玉天生一副伶牙利齒,一張嘴說出話來,“真真比刀子還尖利”。(第8回,李嬤嬤語。)小紅的口才,亦不曾輸于黛玉。第27回,小紅跑到鳳姐面前傳話,說得頭頭是道,一絲不亂,以至于鳳姐也大感驚奇,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說:“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里承望養出這么個伶俐丫頭來!”
第三,黛玉天性是個“喜散不喜聚”的。對此,她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第31回)同樣地,小紅也常把所謂“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這句話掛在嘴邊。第24回,她即對另一個小丫頭佳蕙說:“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她二人的心中,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孤僻情結。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平素間清高孤傲,“喜散不喜聚”的黛玉,到了關鍵時刻,卻毫不猶豫地表現出了其傾慕權勢、邀寵攀高的一面!第18回,元妃省親,黛玉竭力頌圣,即寫下了“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的文句。第62回,她對寶玉的一段表白,更道出了她對于賈府經濟利益的迫切關心。她的“喜散不喜聚”,歸根到底,還是因為她惟恐失去種種繁華景象,徒增清冷傷感所致。所以,骨子里,她仍然是“入世”的。而這一點,也突出地表現在了小紅的身上。如前所述,第27回,小紅跑到鳳姐那里“攀高枝”,即是明證。第24回,作者評小紅說:
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第24回)
讀者請回憶一下黛玉“偷香芋”的小耗子精形象,作者對紅玉的這段批語,不也正可以移到黛玉身上嗎?此為黛玉與紅玉的第四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相似!
再來看寶釵與金釧,她二人性格上的相似,也可以相應地歸結為四條。
第一,寶釵與金釧,俱性情溫婉,深得尊長的喜愛。第35回,賈母在眾人面前,不贊別的女孩,獨贊寶釵,說“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寶釵之深受喜愛,由此可見一斑。而金釧兒亦是王夫人身邊的寵婢。雖系奴婢,長期以來,卻寵得如同太太的女兒一般。王夫人后來也不無悔意地說:“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第32回)其生前的受寵,亦可以想見。
第二,二人對于寶玉,都有一種十分率真的情感。在“情不自禁”的時候,她們的示愛,往往都顯得十分大膽、直露(按當時的標準來看)。有一次,金釧即拉著寶玉,悄悄地對他說:“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呀?”(第23回)后來,寶玉向金釧表示,欲討她做自己的貼身侍女,那金釧兒便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第30回)三言兩語,一副含情嬌態,便已躍然于紙上矣。無獨有偶,那寶釵對寶玉的示愛,雖稍顯含蓄,卻也體現了同樣的熱烈和真切。第34回,寶釵前往寶玉處探傷,一時性急,說出了“大有深意”的話來:“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臨走時,又特意交代:“好生養著,別胡思亂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你看,這像不像今日中學生“早戀”時,一副暗做密事的情態呢?至第36回,寶釵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寶玉床邊,為他繡起鴛鴦兜肚來,那形景就更儼似一對親熱的小夫妻了。而這樣的舉動,在那個時代,無疑比遞帕傳情一類的小偷小摸要大膽得多。
第三,可二人又恰恰因為這種過于直白的示愛,而遭到了世人,尤其是那些保守之人的全力詬罵。金釧被王夫人罵作“下作的小娼婦”,說:“好好的爺們,都被你勾引壞了。”(第30回)其所受到的冤屈,直可與那千古含怨的宓妃(即洛神)相并。而事實上,在她死后,作者也確實把她比做了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具“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的洛神!寶釵被后世稱為“封建禮教的衛道士”,可真正的“封建衛道士”,又是如何看待這一人物形象的呢?翻看舊日許多道學夫子的評紅筆墨,我們卻發現了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愈是保守、刻板的點評家,對寶釵的斥責、攻擊反而愈甚。更有意思的是,這些滿腦子孔孟圣賢之道的讀者,還恰恰是把寶釵作為“不守禮教”的典型來加以攻擊、批判的。在這方面,以解盦居士的“自媒”、“恥態”之說最具代表性。這位道學先生就“探傷”及“繡鴛鴦”兩件事指責寶釵說:
柔情密意,無異自媒,毫不知避嫌疑,此皆由衷而發,不能自掩之恥態也。
另一位道學夫子桐花鳳閣主人陳其泰,亦申言曰:
以中道評書之人,惟迎春、李紈、岫煙庶幾近之。若寶釵輩純乎人欲而汩沒天理,其去道也遠矣。
讀者請看,這與王夫人斥責金釧的話語,在邏輯上不是如出一轍嗎?只不過,在程度上,又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條,金釧兒,這么一個溫順婉嫕、受人寵愛的小姑娘,到了關鍵時刻,卻顯出了一股子凜然不可犯的正氣和不畏強勢的烈性。而這,也正暗合了寶釵內在的、深層次的品性!金釧被逐以后,毅然決然,選擇了以死抗爭。她寧死,也不愿再屈辱地茍活下去。而寶釵也在那元宵佳節,合家聚樂的場合上,寫下了“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這樣的辭句,以至于引得賈政大為掃興。她的《螃蟹詠》刺貪譏俗最毒,罵世最狠。她那“雪洞一般”素凈的臥室陳設,連賈母看了,也覺得“離格”、“忌諱”,而甚感不悅。——這種潛藏的個性和烈性,甚至還逾在金釧兒之上!作者針對金釧之死一事,特意在回目上大書: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第32回回目)
讀者試想,這“情烈”二字,不也正與寶釵的“熱毒”二字,遙遙相對嗎?“凡心偶熾”,情感率真,是謂一個“熱”字,正與一個“情”字相對;憤世嫉俗、罵世最狠,是謂一個“毒”字,正與一個“烈”字相對。至此,寶釵與金釧,不僅在形式上焦孟不離,處處輝映,在骨子里亦神韻相通,應和無窮矣!
顯然,作者對于釵黛所采用的“借影”之法,實際上是一種“雙借影”(或者也可以稱為“復借影”)的結構。它絕不是“一個丫鬟影射一個小姐”這樣一種傳統的、機械的模式,而是同一個女主角即擁有一“正”一“反”的兩個分身!襲人與晴雯,作為釵黛的一對“外影”(“外影”者,彰顯而浮面也),所反映的是她們各自性格的“正面”;而金釧與小紅,作為釵黛的一對“內影”(“內影” 者,隱含而深刻也),則實實在在地照出了她們各自性格的“另外一面”,即更為本真的一面!還記得我們前面講過的釵黛的“超對稱”關系,以及人性的迭錯與反轉嗎?曹雪芹以襲、晴、金、紅四婢,作為釵黛的內外四影,正是與之相適應的一種藝術技巧和文章布局呵!這一切,共同地體現了《紅樓夢》在追索人性上的“風月寶鑒”性質。
提及“風月寶鑒”,小說第12回,作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的故事。
窮塾師賈代儒的孫子賈瑞(字天祥),偏偏迷戀于鳳姐的美色,想入非非,幻想能與之相好,成為她的情人,卻遭到了鳳姐三番五次的設計整治。那賈瑞求鳳姐不得,回到家中,又受到了他祖父的責罰。由此,“三五下里夾攻,不覺就得了一病”。作者說他:
心內發膨脹,口內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醉,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癥,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頭睡倒,合上眼還只夢魂顛倒,滿口亂說胡話,驚怖異常。
家人為其各處求醫,百般用藥,卻無絲毫見效。眼見著,就要病入膏肓。這時,忽然來了一個跛足道人,口稱專治冤業之癥。賈瑞直如見了救命菩薩,忙求其施治。那道人便取出一件“兩面皆可照人”的鏡子,遞與賈瑞說道:
“你這病非藥可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杰、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后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
說畢,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賈瑞收了鏡子,照其背面,但見一個骷髏立在里面,唬得他連忙掩了,心里叫罵不已。又忍不住照其正面,卻見鳳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的覺得入了鏡子,與那鳳姐一番云雨。如此三四次,再想出鏡,忽然就來了兩個惡鬼,拿了鐵鎖套住他,拉了就走。賈瑞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 ——只說了這句,就再不能說話了。其人已氣絕身亡。賈代儒夫婦見孫子死了,大罵道士:“是何妖鏡!若不早毀此物,遺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來燒,只聽鏡內哭道:
“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正哭著,只見那跛足道人從外跑來,喊道:“誰毀‘風月鑒’,吾來救也!”說著,直入中堂,搶入手內,飄然去了。
對于這個“正照風月鑒”的故事,許多人都只是浮面地匆匆讀過,未必懂得其中的真意。有人說,此類“紅粉骷髏”式的說教,剌剌可厭,“并不高明”。(白盾《紅樓夢研究史論》)更有人則干脆認為“這類附帶敘述的小故事,其實可以全部刪除,以便把篇幅用在更充分地經營主要情節上面”。(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惟有脂硯齋獨具只眼,瞧出了這個看似枝節的小故事,對于解讀全書的重大意義。
在道士云“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處,脂硯齋批道:
誰人識得此句?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庚辰本第12回雙行夾批)
在提及那件“兩面皆可照人”的鏡子處,有兩條批語云:
凡看書人從此細心體貼,方許你看,否則此書哭矣。(庚辰本第12回雙行夾批)
此書表里皆有喻也。(庚辰本第12回雙行夾批)
在小說的另一處,脂硯齋也曾提及:
是書勿看正面為幸。(甲戌本第8回側批)
很明顯,《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面“風月寶鑒”。讀者對于此書,既可以“正照”,也可以“反照”。而作者的真意,作品的重大主題、主要人物的真實品性,俱在于文章的“背面”!如果讀者僅僅從那些表面的文字出發,去讀紅、評紅、論紅,則不免就會像書中的賈瑞“正照風月鑒”那樣,“腳下如綿,眼中似醉,滿口亂說胡話,夜里驚怖異常”了。回想一下,近幾十年來,世人對于《紅樓夢》的肆意曲解,什么“階級斗爭”啦,什么“反封建”啦,什么“做人”與“做詩”的“兩種選擇”啦,諸如此類,不也正如這樣的寫照嗎?對于這類讀者,若作者地下有知,恐怕也要大聲地疾呼一句:
“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以上足以為那些淺嘗輒止的論者鑒!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布,如發現有害或侵權內容,請
點擊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