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保羅高更《瑪塔姆》
賈府的春節格外忙碌熱鬧。
剛入臘月,王夫人與鳳姐就開始置辦年事。到了臘月二十九,榮寧二府都換了門神、對聯和掛牌,連桃符都重新油漆了,煥然一新。
除夕這天,賈母等一群人先去宮里朝賀,然后眾人齊聚,皆來至賈氏宗祠。
這賈氏宗祠在寧府西邊的一個院里。眾人按照輩分高低,左昭右穆,男左女右,儀式復雜,行禮完畢。
賈敬終于從道觀回了家,主祭。畢竟是春節,即使一心煉丹成仙也不能例外。
賈母是核心人物,拜完祖宗,再一一接受小輩的跪拜。
王熙鳳和李紈依舊站在地下伺候。沒辦法,最小輩的兒媳就是這種待遇。
這就是春節。一切都是規矩,嚴絲合縫。
唯有一個人的出現,很特別,是薛寶琴,她跟著賈母來到賈氏宗祠。
按道理,寶琴是不該出現在這里的。
但寶琴偏偏來了,而且整個祭宗祠的活動都是按照寶琴的視角來呈現的。
總有學生問我:老師,曹公為什么寫寶琴這樣一個角色呢?
《紅樓夢》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絕無一句廢話,更無一個沒用之人。何況作者就是上帝,上帝說有光,世上便有了光。
既然寶琴橫空出現,其中必有一番道理吧。
我們不妨來分析一下。
寶琴是第49回來到賈府的,一同前來的還有李紈寡嬸的女兒李紋和李琦。
她們甫一到來,便引起了一番騷動。
先是寶玉,驚喜萬分: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再是晴雯,這個眼高于頂的丫頭,也忍不住贊嘆:竟是一把子四根水蔥!
然后是探春:薛家大妹子最好,連這些姐姐們也不及她。老太太喜歡得不得了,逼著太太認了干女兒。要養活呢。
在輿論上,為寶琴的出場做足了聲勢。
然后,寶琴出現了,她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眾人皆不知為何物。香菱以為是孔雀毛的,還是湘云認出來,說是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最珍貴。
這件鳧靨裘和寶玉的雀金呢是賈府最頂級的奢侈品。
湘云瞅了寶琴半天,說:這件衣服也只配她穿,別人不配。
賈母甚至派了琥珀來叮囑寶釵: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她還小,讓她愛怎么樣就怎么樣.要什么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
真是萬千寵愛于一身。
寶釵忍不住推了寶琴一把,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
也難怪寶釵不服氣,她的好口碑可是靠用心經營,靠藏愚守拙,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這般智慧,才積累起來的。偏偏寶琴一來,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黛玉是另一番情景。她喜歡寶琴,趕著喊妹妹。寶琴正好也喜歡黛玉,緊著喊姐姐,二人是親密異常。
這是第50回,此時,黛玉和寶釵經過“蘭言解疑癖”,“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已經盡釋前嫌,情同姐妹。
寶玉和黛玉,也日漸情投意合,相互之間再無罅隙和誤會。
但是,寶玉、黛玉和寶釵的三角關系,外表風平浪靜,實際上已經進入了膠著期,故事該如何繼續呢?
這很考驗作者。
而寶琴的到來,打破了這微妙的態勢,平滑的水面上,濺起了一朵浪花。
賈母問薛姨媽寶琴的生辰八字,薛姨媽度其意思,是要跟寶玉求婚配。曹公寫薛姨媽固也愿意,但寶琴已經自小許配給梅家,遂半吐半露地告訴了賈母。
王熙鳳故意在一旁跌腳:我正要說媒呢!早看中他倆是一對,可惜。
金玉姻緣和木石前盟早就暗暗有博弈和沖突,這個小插曲的出現,讓態勢變得更加微妙了。
行文見參差,敘述有章法,日常生活平地起波瀾,《紅樓夢》之好看,多在于此。
曹公到底如何處理紛寶黛愛情與家族利益?如何終結這微妙的態勢?然而,80回后的文字,與我們無緣,惜哉。
我們來看黛玉和寶釵,對寶琴的態度。
寶釵是自嘲,甚至還有點不平衡。黛玉是欣喜,與寶琴惺惺相惜。
而大觀園的詩社也空前繁榮起來了。先是“琉璃世界白雪紅梅”,后是“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再有“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跟海棠詩和菊花詩相比,抒情淡了,敘事多了,也多了幾分陽剛。
寶琴的十首懷古詩,更像史詩,否定戰爭、功業和謀略,贊美人性風流,人文情懷。
她早年曾隨父親走遍名山大川,見多識廣,“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甚至還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見到一個真真國的女孩,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通身異域風情。
這個歪果仁,還會寫中國詩,寶琴還記得其中一首五言律: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島云蒸大海,嵐氣接叢林。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她的到來,竟好像全為作詩。
書中的很多詩詞,單獨品讀未必上佳。但放在書里,卻無可替代。
木心曾說:《紅樓夢》里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這不是書中第一次出現外國元素。
榮國府里有很多舶來品。劉姥姥第一次來被嚇一跳的自鳴鐘;怡紅院里巨大的穿衣鏡;晴雯感冒了吸的是汪恰洋煙,鼻煙壺上畫的是黃頭發光身子有翅膀的美女;賈蓉來找鳳姐借的玻璃炕屏;賈母戴的眼鏡;還有各種洋綢呢子服裝……都是日用奢侈品。
曹雪芹生活在18世紀中葉,彼時的中國,依然是閉關鎖國,外有嚴酷的海禁,內有高度的集權,國人對外面世界幾乎一無所知。而這些零星的消費品,也只是裝點生活。
從16世紀開始,歐洲和美洲大陸日新月異,新的文明時代早已拉開恢弘的帷幕。
然而,直到100年以后,中國人才第一次睜眼看世界,打破幻覺,認識到自己的落后。
這沉悶的老大帝國,確實太閉塞了。
這已經在走下坡路的賈府,日益沉淪著,衰敗著,窒息著,確實太需要新鮮的氣息了。
而寶琴,不僅有超越黛玉和寶釵的美貌,敏捷的才思,而且走南闖北,見識頗廣。
她的自由和開放,代表著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
因為是可能性,所以更趨完美,可望而不可及。
正如她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身后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被賈母盡力贊美,竟比仇十洲的《雙艷圖》都好。
我猜,曹公生命里,一定有過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她沒來得及展開自己的故事,便驚鴻一瞥,飄然而去。
而文學的核心,卻是欲望和命運的碰撞,是生命個體的騰挪跌轉,是她們的愛與淚,歡樂與痛苦,無奈與哀告。
正因為此,我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些不完美的角色:黛玉的愛與眼淚,明媚與哀愁,孤獨與詩意;寶釵努力維持形象卻憋出內傷的雙重性;王熙鳳的霸氣與貪婪;探春的清朗與痛苦;晴雯一點就著的暴炭脾氣;湘云的天真和沒心沒肺……因為生命的有限性,反而更加真實,更有豐富的人間況味。
所以,寶琴沒有位列金陵十二釵。她是飄渺而模糊的理想,完美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