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人民公園內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建于1913年。
保路運動:
1911年,清政府宣布“鐵路國有”,擬“引進外資”加速建設,并決定對“商辦川省川漢鐵路有限公司”先查賬(因傳公司高層挪用資金在上海炒股虧損),再處理股東的股金。
此辦法遭到四川方面的強烈反對,繼而引發“保路運動”。郵傳大臣盛宣懷等被指“賣國”。
四川總督趙爾豐面對民眾請愿游行與罷市,逮捕了“保路同志會”領袖,武力鎮壓請愿民眾造成死傷,四川各地武裝反抗聲勢愈大。
清政府不得不調湖北新軍進川維持局勢,致使武昌軍力大減。
10月10日,“文學社”、“共進會”組織的武昌新軍起義爆發,各地紛紛宣布“獨立”,此即“辛亥革命”。
滿清重臣袁世凱奉命討伐革命軍,卻與對方私下議和,并逼迫清帝退位。
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孫中山被推舉為臨時大總統。
1912年2月12日,清帝溥儀宣布退位,清朝滅亡。
孫中山曾評價說:“若沒有四川保路同志會的起義,武昌革命或者要遲一年半載的。”
當年修建川漢鐵路(成都經重慶、萬縣、宜昌到武漢,總工程師是詹天佑),資金和技術都大有問題。
特別是其中萬縣到宜昌段的三峽地段——修建更是難度極大。
“保路運動”之后一個世紀中,該鐵路的修建方案由不同政權的專業技術人員經手,至少修改了二十余次。
直到2010年,宜(昌)萬(縣)鐵路才終于建成通車。
川漢鐵路公司創辦于1904年1月,1907年轉為商辦。
它的主要資金來源是“租股”,按田租3%收取,成為全川士紳和田主廣泛參與的公司。
至1910年止,實收股本高達一千一百九十八萬三千兩。(宓汝成編:《中華民國鐵路史資料》第4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北京版。)
川漢鐵路公司,本身就是新舊社會遞嬗中產生的怪物。
這個公司成立于1904年1月,四川總督錫良倡議創辦,最初是官辦公司;1907年轉為商辦。
1908年聘請詹天佑為宜昌至萬縣段總工程師,但當時他無暇兼顧,直至1909年才上任,并推動工程在這一年年末正式開工。從章程制定、用人行政到股金收集,均由各級官吏越俎代庖。由此造成兩個嚴重后果:
一是貪污、浪費、賬目不清非常嚴重。
1909年11月19日,“四川諮議局整理川漢鐵路公司案”的報告指出:“其開支每多浮濫,即以昨年之報告而論,各局所開銷至于五十余萬金,寸路未修,而耗款若斯之巨”!(同上。)
租股“征收之后,或握款不交,或征而不報,輾轉侵蝕中飽,多入私囊。按租股征收六年(自1905年開征起至1910年止)應有1200余萬兩。而實收僅900余萬兩,足見其弊端之大。”(《川漢鐵路籌建經過》,《四川文史資料選輯》第6輯第14頁,1963年,成都。)
一年多以后,上海出現錢莊倒閉潮,川漢鐵路公司存放上海的資金350萬兩,虧損285萬余兩。據兩江總督和郵傳部調查,其中大量是經手人詐騙和侵蝕,當時揭露有確鑿證據的已達110萬兩。
二是工程進展極端緩慢。
在1909年秋詹天佑接手宜昌段并于12月10日開工以前,一寸鐵路都沒有修成。“到辛亥革命為止,已建成通車的運料路有三十余里,因橋洞未完工而尚未通車的鐵路有八十余里”。(曾紹敏:《漫話四川保路運動》第7頁,巴蜀書社2006年成都版。)其他路段則交白卷。
四川鐵路公司的混亂,朝野早已議論紛紛,民怨沸騰,整頓勢在必行。
上策是監督公司自行整頓。應該在政府和議會(四川諮議局)監督下,由公正的第三方徹底清算賬目,保存資產;然后從實際出發,定出整改和重組辦法。
可是,清政府不遵循當時的《公司律》和市場經濟的正常辦法,愚蠢地下令“收歸國有”,而補償辦法不容股東置喙,反而讓各方怨恨集中到政府身上。
據參與者的記錄,四川股民認為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補償,他們要求通過法治和憲政來保護自己的財產。
而統治者卻把經濟權利的要求說成是政治問題。
從5月9日“干線國有”的上諭發表,到9月7日發展至血染成都。雙方兵戎相見,整整四個月,有多次挽回機會,都被清政府及其大員斷送掉了。
第一次糾錯機會,出現在“上諭”下達后的頭一個月。各方苦求“圣上”收回成命,而朝廷一意孤行。
各方反對干線國有的函電紛至沓來,這是一場法治、民主與專制的博弈。
其中最為精辟的是四川諮議局呈請四川總督轉報朝廷的呈文:
“諭旨收回干路,而川漢并非郵傳部從前奏定干路(按:1907年奏定的干路名單)……乃部咨一并牽連收回,似尤未為允協。……取消商路,事系剝奪人民既得之權利,俱應由資政院議決。四川川漢鐵路關系本省權利,存廢應由本省諮議局議決。”(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三冊,第1269頁。)
違反原有規定和民主程序,這樣的“圣旨”,顯然錯了。
5月20日,批準在借外債的合同上簽字的上諭公布后,諮議局聯合會上奏章指出:
“立憲各國慎舉國債,必經國會之議決。先朝欽定資政院章程,亦以議決公債之職權,畀諸資政院。不經資政院議決之國債,遵先朝之法律,原應歸于無效。”(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第四冊第341頁。)
沒有經過資政院討論,借債筑路,又是違法的!
成都各團體和川漢鐵路公司的呈文則說:
“川漢鐵路純依國家法律而成立,既無收回國有之理由,恐致釀成外有之慘禍。……且按照《公司律》,非開股東大會,不能決議。似此朝旨迫切,少數股東,誰敢承認接收?……請旨飭下郵傳部、督辦大臣,暫勿派員接收,免致激亂人心,別生枝節。”(同上,第345、349頁。)
依法維護自己的財產權,何錯之有?
官辦鐵路是不是好呢?諮議局聯合會的奏章指出:
“中國幅員之廣,鐵路何以必須國有?國有鐵路,何以擯斥民款,而純借外債以收回之?”“以外債造鐵路,亦必以鐵路受外債之害,路未成而本息已無所出,將何法以治之?官辦鐵路,夙稱弊藪。京奉鐵路,每里三萬余兩;滬寧鐵路,每里五萬余兩;津浦鐵路,尚不止此。以有窮之借款,供無窮之揮霍,將何術以弭之?”(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第四冊第342~343頁。)
四川諮議局的呈文也說:靡費侵蝕等弊端,“即官辦又何嘗不然?而延誤之咎,尤必不盡在商辦。即如宜昌購地,請督辦大臣一紙告示,經年余而始下。……四川倒款之施典章,乃出于川督奏派而非商民公舉之人。凡此口實,豈能一歸國有,即保其凈絕根株?”(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三冊,第1268頁。)
這些都是非常理性請求依法辦事的奏章。
如果清政府也理性地響應,公布有關信息,與民眾代表誠懇對話,矛盾的化解并非難事。
不幸,那么平和,那么設身處地為穩定社會提出并不苛刻的建議——都沒有打動執政者。
就在這個時候,資政院議員也要求召開臨時會議審議有關事項。
尊重民意,尊重民意機關,民主、法治的康莊大道擺在眼前。
可是,在朝廷眼中,這些事:“雖屬重要,尚非緊急,自可于開常年會時從容詳議。”(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第四冊第344頁。)
按規定,資政院的常會在每年九月(新歷十月下旬至11月中旬)召開——那時革命烽火已遍域中。
機遇早已在云中飄逝!
第二階段是8月24日開始的罷市、罷課、罷工、罷耕——四川人以現代社會司空見慣的和平示威方式,保護自己的權利了;
最高當局依然無動于衷,采取強硬措施壓制。
戊戌變法后,全國各地,民間團體如雨后春筍,蓬勃發展;民間的老社團——同鄉、宗親、同業和各種慈善組織也生機勃發。
6月17日,川漢股東走在粵漢等地同業前面,率先成立了“保路同志會”。背后支持這個組織的是四川諮議局的領導人。
這次四罷,是清政府強行接收川漢鐵路公司的財產觸發的。
兩個月零七天的和平交涉過去了。
清政府不但沒有順從民意,改弦易轍,反而在8月8日,郵傳部任命川漢鐵路公司駐宜昌總理李稷勛為國家鐵路駐宜昌總理,繼續用川漢鐵路公司的資產修筑鐵路。實質是強行接收這個公司的資產,立即變為國有。
股東們非常激憤,開會做出決定,撤銷李稷勛駐宜昌總理的職務。
清政府變本加厲,用皇帝的名義欽派李稷勛為國家鐵路駐宜昌總理。
股東們忍無可忍,通過決議,即日起開始四罷(罷市、罷課、罷工、罷耕)。
這些示威活動有幾個特點:
1.和平,守法。成都街頭搭了許多牌樓,上面供奉“光緒德宗景皇帝之神位”,旁書以光緒皇帝名義下達的圣旨中的兩句話:“庶政公諸輿論川路準歸商辦”;家家戶戶門首也貼上有同樣字句的黃紙;市民朝夕焚香禱祝。
2.同抗繳租稅相結合,卡住錢袋子,抓到了專制統治當局的命脈。
9月1日,川漢鐵路股東會議發出不納糧稅通告,宣布“自本日起,即實行不納正稅,不納捐輸。”“布告全國,聲明以后不擔任外債分厘。”(宓汝成編:《中國近代鐵路史資料》(1863~1911)第三冊,第1286頁。)
3.與粵、湘、鄂等地的抗議活動互相呼應,成為全國性大規模的示威。
不過,人民走進現代社會了,統治者還滯留在中世紀。他們應對的措施是:
1.切斷信息流通。嚴禁報刊登載這類消息,禁止電信局發送有關電報。
2.堅決拒絕民間和地方官員維持商辦的請求。
在罷市和罷交捐稅浪潮威脅下,四川總督趙爾豐于9月2日給內閣協理大臣那桐(副總理)發出電報,坦陳當前局勢。他說:
“川人已定宗旨,不能俯準商辦,即實行停納錢糧、雜捐,以為對待。他不具論,即兵餉立竭,勢將嘩潰,全省坐以自斃。”“自立憲之說鼓吹,人人有自由觀念;自留東學生歸來,多半狂悖言論。今藉口路亡國亡,浸潤灌輸于一般人民之心理,群情激憤,矢志決心。……川省有變,湘、鄂亦必繼踵而起”。“總之,此事非和平即激烈,如朝廷準歸商辦,大局或不致十分破壞;如不準所請,則變生頃刻,勢不得不用兵力剿辦,成敗利鈍,實不能臆計。至全國受其牽動,尤為爾豐所(不)敢任咎。”(《革命開國文獻》第一輯史料三第1554~1555頁,國史館印行,1996年臺北縣新店市。)
話說得非常尖銳,非常中肯,也非常沉痛。
可是,清政府以“奉旨留中”四個大字,束之高閣,置之不理。化解危機的機會又一次喪失。
第三,不能冷靜對待少數人的極端意見,抓人、殺人,導致全面的武裝起義。
民眾認識不可能劃一,在群眾運動高潮中必然出現一些激烈意見。四川保路運動中同樣有這樣的情況。
9月5日,有人在川漢鐵路股東大會的入口處,派發傳單:《川人自保之商榷書》。這份傳單號召“保護官長”、“維持治安”和“一律開市、開課、開工”的同時,提出由各州縣議事會集議,責成城市自治機構——城區的董事會代收租稅;“晝夜加工,制造槍炮”;“練國民軍”;“邊險地方建筑炮臺”和發展“實業及教育”等主張。(同上,第1557~1559頁。)
趙爾豐看到后勃然大怒,認為這是一份宣布四川獨立的宣言,保路運動是“陰圖革命”!(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第四冊第369頁。)
這樣的過度解讀,加上他聽信保路會“定謀于本月十六日聚眾起事,先燒督署,旋即戕官,宣布獨立”(《革命開國文獻》第一輯史料三第1564頁。)的謠言,導致一場血染街頭的大慘劇。
1911年9月7日,四川總督趙爾豐以“開會”為名,誘騙保路同志會和四川諮議局的領導人到總督府,立即“手縛繩,刃指胸”把他們一一逮捕。
成都市民聞訊后,“各街民眾來乞釋者,由午而暮、而午夜,雖槍斃三十二人,不稍退卻(督院內死二十六人,各街死六人。)”(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第四冊第335~336頁。)
這些市民是頭頂光緒皇帝的牌位,手無寸鐵,向四川總督趙爾豐請求釋放代表的。
這樣的和平請愿——竟不能見容于兇殘成性的趙爾豐——居然下令開槍,讓鮮血染紅了督署和成都街頭。
當天,趙爾豐致電內閣,竟然把事情說成是匪徒數千放火和進攻督署,他“飭令兵隊開槍抵拒,傷斃前鋒十數人”。
清政府于第二天回電:
“該署督前奏川人抗糧抗捐等情,已屬目無法紀;茲復倡言自保,意在獨立,尤屬罪無可逭。著趙爾豐迅速查拏。如得有狂悖不法確據,實系形同叛逆,無論是否職官,即將首要大犯,即行正法,并妥速解散脅從,毋任蔓延為患。”(《宣統政紀》卷之五十九,文海影印本第1048頁。)
2000萬四川人忍無可忍,拿起刀槍反抗了;
以會黨——袍哥為骨干組成“同志軍”,到處擺開戰場。榮縣獨立。
一個月后,武昌起義;
11月22日,重慶宣布獨立,成立蜀軍軍政府;
11月27日,四川大漢軍政府成立;四川人為埋葬大清帝國建立了豐功偉績。
歷時四個多月的博弈,歷史給了清政府多次回歸法治、和平解決的機遇。
只知統治人民的專制統治者,毫無自省精神,終于把人民逼上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