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感
夜來幾陣西風，匆匆偷換人間世。凄涼不為，秦宮漢殿，被伊吹碎。只恨人生，些些往事，也成流水。想排花露井，桐英永巷，青驄馬，曾經系。光景如新宛記，記瑤臺、相逢姝麗。微煙淡月，回廊復館，許多情事。今日重游，野花亂蝶，迷濛而已。愿天公還我，那年一帶，玉樓銀砌。
弱冠即身丁鼎革之變、親見明政權覆亡的陳維松，本為明代貴公子，他對亡國有著深沉的哀痛。“山崩海竭”、“日暖霜零”的大動亂在他的詞作中打上深深的時代烙印。即便在一些并非直接抒發家國之恨的詞作中，也不乏故國滄桑之感。
這首《水龍吟》使屬此類。這首詞寫的是愛情生活的變故，昔日詞人曾在紅粉叢中結識一風塵知己，由于江山變故，物人俱非，故神情黯然，悲凄欲絕。
詞的開頭兩句緊扣詞題“秋”字落筆。“西風”即秋風，幾陣秋風，就換了人間。這種生活感受在北方最為明顯，中秋以后，一股冷空氣南下，一夜之間，會把正茂盛生長的青青樹葉全部凍落，昨日枝繁葉茂的叢林，一夜中會變得光禿禿一片。
一個“偷”字，道出這變換全在不經意中。“凄涼”三句，透出個中真諦，這種瞬息萬變的人世變化，并非自然界的氣候變化，而是“秦宮漢殿，被伊吹碎”，盡管在這兩句前冠以“凄涼不為”一句加以否定，卻是正話反說。其實，詞人的“凄涼”心境正為時事的變遷所致。
“只恨”句與“不為”相照應，往事都隨流水逝去。從“想桃花”句開始，直到“許多情事”句為止，以“想”和“記”兩個動詞領起，展開對昔日往事的回憶。“想桃花”以下四句，回憶過去冶游艷遇的情事。
“桃花露井”，語出古樂府：“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梁簡文帝《詠初桃詩》：“飛花入露井，交干拂華堂。”王昌齡《春宮曲》：“昨夜風開露井桃，未央殿前月輪高。”李商隱《嘲桃》詩亦云：“無賴天桃面，平明露井東。”
“露井”，無蓋之井。“桐英”，桐花。“永巷”，宮內道名。《列女傳》：“待罪永巷。”這里借指娼妓之煙花巷。“青跑馬”二句也透出此處乃娼妓的住所。
《蘇小小》詩曰：“妾乘油壁東，郎騎青魏馬。”又馮延已《鵲踏枝》曰：“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這段貴胃公子的生活是既相當熟悉，又早已陌生了的，故用一“想”字領起，它如今已只存在于想象中了。
“光景如新宛記”句承接上文，當年冶游的情景還仿佛記得。這一“記”字，又使他記起昔日艷遇的“許多情事”。先是在“瑤臺相逢”。“瑤臺”，美玉所砌之臺；一指神仙的居所。
李白《清平樂》：“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此處本指冶游之所。“蛛麗”，美女。“微煙淡月，回廊復館”也是對冶游生活環境的描述。詞中之“煙月”與“風月”意同，用法如同陳與義詩：“尚余煙月債，驅使人吟筆。”也可進而指妓院，如宋代陶毅《清異錄》：“四方指南海為煙月作坊，以言風俗尚淫故也。”
“許多情事”句，回應“些些往事”一句。這化作流水一般過去的多少冶游“往事”，具體說便在上幾句的一“想”、一“記”之中。如果說，上幾句是插入的一段回憶，從“今日”句起，重又回到現實中來。當年的“桃花露井，桐英水巷”，已是“野花亂蝶，迷濛而已”。
這前后景況的比照，說明江山易改，人事變遷，懷舊而傷今。“愿天公”三句，是對未來的企望。詞人希望回歸到明亡以前的昔日世界去。結句的“玉樓銀砌”，即前文之“回廊復館”。
明亡以前，詞人過的是貴公子的生活，詞中對昔日享樂生活的向往，并不能籠統地視為封建沒落意識，反之，這中間有民族覺醒的意識在，有對故國河山的懷念。
這首詞，很可能是明亡以后陳維崧詞風轉變時期的作品，它既非如早期學“花間”、北宋之婉麗，又不同于后期的沉雄俊爽，也沒有“一發無余”的毛病，而是柔中有剛。
關于這一點，其堂弟陳宗石在其序《湖海樓詞》時謂：
“造中更顛沛，饑驅四方，或驢背清霜，孤篷夜雨；或河梁送別，千里懷人；或酒旗歌板，須髯奮張；或月榭風廊，肝腸掩抑。一切詼諧狂嘯，細泣幽吟，無不寓之于詞。”
詩窮而后工，也許正是家國的陵變、生活的艱難促使他從“微煙淡月，回廊復館”更深地走向生活，去面對慘淡的人生，去正視淋漓的鮮血，造就全清詞壇上首屈一指的一代宗師。而從這首詞中正不難看出這種演進的軌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