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上海腔有味道的事體
——上海江蘇路285弄及其他
二
楊瀾第一次到吳征家里去的時候,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剛剛獲得樓下的居住權。張愛玲把弟弟描述成一個窩囊廢,也許加重了他的廢物傾向。
張子靜一直在郊區的中學教英文,退休后沒有方向,一直也沒有女人。后來有心人協助,張愛玲后媽身后的這間十平方多一點點的房子給他棲身。本來的玻璃窗都用報紙糊了起來,一只古董級的黑白電視機,“煞發煞發”(注:時閃時滅)。張子靜一件灰灰中式棉襖,“抄”(注:提)著一只空瓶,到弄堂口小店換一瓶低價的葡萄酒。
那時候,已經有張迷來瞻仰28號,有些臺灣張迷,由圈內人帶著,恍恍惚惚的,走進285弄,以為有什么靈異出現,眼前除了老洋房的骨架還在,一派衰頹。那些人多多少少給了張子靜一些錢,讓他過得好一點。
28號這幢房子在285弄里有點不合流,其它小洋房風格顯著,細節還可以略觀一二,28號就平實許多。方方正正,沒有什么凹凸,三樓帶坡頂,是吳征家的。這房子最早的主人是上海灘“大亨”(注:指幫派頭目或達貴巨富)虞洽卿,后來給美國人開私人醫院,40年代,陸續有人搬進來。其中包括張愛玲的父親和后媽。
圖7:浙江鎮海虞洽卿故居
圖8:陳列于故居的虞洽卿銅像
我們都叫老太太姑姑,張愛玲將后媽描述成一個惡婦,她的文字力量太大,無以辯駁。
圖9:張愛玲與母親黃逸梵
其實姑姑是一個非常高雅的老太太,我對她用高雅一詞,尚覺無力。姑姑極有風度,面容端莊,皮膚是那種幾代人過好日子積累下來的白皙。孤身一人,卻把日子過得穩穩當當。和鄰居合用一個保姆,“沖沖”(注:灌灌)熱水瓶,磨磨芝麻粉。她很喜歡弄堂里乖的小孩,把他們叫來,給他們吃蜜餞、糖果,還“沖”(注:用開水調制)芝麻糊。我在信箱的玻璃小窗口看到一封給她的信,寫著“孫用蕃收”,我很納悶,女人怎么有這樣的名字?那是寄賣商店寄來的,說某件裘皮大衣已經出手。
知道張愛玲和姑姑的關系,是“交關”(注:許多)年以后的事了。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有一次在朋友家的“派對”上遇到楊瀾。
我問:“儂曉得吳征‘格’(注:的)小名‘伐’(注:嗎)?”
楊瀾不假思索回答:“東東呀!”
“小‘辰光’(注:時候)我一直‘捋伊’(注:摸他)頭。”
“是伐?”和所有正宗上海小姑娘一樣,楊瀾將“是”的發音拖得長長的,在“伐”上收攏。
捋頭大概就兩三次,我有一點點夸張。
文革一開始,285弄立刻涌進來許多勞動人民。搶房子,有的“軋”(注:擠)在汽車間里。有些人極其猥瑣,其中有一個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挺半泡”,“挺”要用上海話來理解,就是留下、余下、節約的意思。“挺半泡”每個月的水費電費都是一度,摳門得嚇死你。給他這個綽號的意思是,他和老婆上床,只放半泡,還可以“挺半泡”。
從那時候起258弄敗的速度加快了。張愛玲的后媽——姑姑的院子28號也開始搬進搬出,來的比走的都要惡。
姑姑的身體也衰弱下去,家具也越來越少。她一直是靠變賣家產來維持。早先,姑姑的房間雖擠,家私都是“吃價錢”(注:賣得出價錢)的老貨,座鐘、照相架子都精致美觀,連盛芝麻糊的碗盞、調羹都要“甩‘新天地’(注:新天地是利用當地石庫門建筑改建的反映上海歷史文化風貌的一個旅游景點)T8幾條橫馬路”(注:意即遠比如今“新天地”采用的器皿要好)。有一個時候抄家物資寄賣商店都消化不掉,姑姑的這點東西也三錢不值兩錢。
再后來,在弄堂里碰到姑姑,我不敢認她了,她已經半盲,五官都走位了,眼睛上敷著怪怪的東西,用一點點余光看人。手里的“士滴克”(注:拐杖)依然是老貨。她叫了我的小名,“你認不得姑姑了。”她說。
“認得認得,姑姑你好嗎?”
“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姑姑講的還是標標準準的北京話,非常標準,不是那種胡同串子的京腔,偶爾帶幾分蘇州音。她走路的姿勢也變了,像一只斷腳蟹,也沒有人扶著。
她死在86年,后來才知道,姑姑的父親孫寶琦做過民國外交部長、總理。她嫁給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已經30多歲了,抽鴉片,不育。張廷重當時還有19處不動產,金元券時候聽了蔣經國的話,交出硬通貨和貴金屬,結果一路敗下來,到住進285弄28號,幾乎光光了。
圖10:孫用蕃父親孫寶琦
圖11:張廷重孫用蕃結婚照
28號的這間房子里,死過三個人,張愛玲拉爸爸,張愛玲拉后媽,張愛玲拉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