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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羚羊與高鐵“合影”,金錢豹帶娃“遛彎”,大熊貓回了“娘家”,東北虎豹接連出鏡……一段時間以來,祖國大地上的野生動物們頻繁上演著尋親訪友、喬遷產子的生態軼事。
多樣世界,生生不息。為這些動物精靈們自由通行和交流創造條件的,便是本版的主角——生態廊道。
近年來,我國通過生態廊道建設連通破碎化的棲息地,構建起一張生物多樣性保護網絡,為野生動物的遷徙、繁衍提供了保障。
走進“生態廊道”
扎根塔里木河流域潛心生態研究20余年,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徐海量明顯覺得,野豬、黃羊、灰鶴等早些年難覓蹤跡的野生動物,現在經常可以見到了。
塔里木河下游的生態廊道幾經修復和補水,滋潤了兩岸的胡楊林、濕地,為流域野生動植物繁衍棲息提供了良好的生態環境。曾經起風能吹一嘴沙之地,如今已是野生動植物的“天堂”。
在世界各地,像塔里木河流域這樣受益于生態廊道的,還有許許多多。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世界各國的野生動植物專家發現,建立自然保護區能夠有效保護瀕危物種及其棲息地,但如果保護區彼此分割,動物間找不到彼此,它們就可能發生局部滅絕。
“生態廊道”又稱為“生物廊道”,它的作用即通過走廊的形式把若干破碎化的物種棲息地(或生境)連接起來,減少“孤島”效應,它是瀕危物種保護的一種重要手段。我國林業行業標準《自然保護區名詞術語》中,將生物廊道定義為:“連接破碎化生境并適宜生物生活、移動或擴散的通道。”
擴大和修復棲息地,增加野生動植物基因交流,減少動物近親繁殖,保護生物多樣性,成為專家學者對生態廊道作用的一致評價。
記者了解到,生態廊道有多種形式,大致可以分成生境走廊和生物通道兩類。生境走廊屬于大尺度的生態廊道,一般要具有適宜的生境,能夠讓物種在其中生活、移動和擴散,還能適應外界環境變化,簡單來說就是野生動物在里面能“過”也能“住”。生物通道是小尺度的生態廊道,常見的是橫穿公路鐵路的“高架橋”“涵洞”等。
為野生動物穿越公路修建的生態廊道,最早始于20世紀50年代的法國。實踐證明,這些種植了當地植物和設有引導柵欄的通道確實發揮了作用。
加拿大班夫國家公園的生態廊道也是成功案例之一。資料顯示,公園至今已建有6座天橋、38個地下通道,14余萬只野生動物穿梭其間。動物、車輛各行其道,降低了“路殺”風險,也讓科學家們進一步了解了野生動物的特征和習性。比如,黑熊、美洲獅、麋鹿學習速度快,幾天就用上了生態廊道,而猞猁和狼獾則花了5年之久;食肉動物的適應速度比食草動物慢;生物廊道有助于維持灰熊和黑熊的種群健康遺傳,等等。
我國的青藏鐵路穿過藏羚羊往返的三江源和可可西里地區。為最大限度減少工程對生態系統的影響,青藏鐵路規劃之初就依據沿線野生動物的種類、習性以及地形地貌等特點,設置了33處、總長逾58公里的野生動物通道。雪域高原上,飛馳的高鐵與數萬只遷徙藏羚羊同行的畫面震撼人心。
生態廊道為身處工業世界的人們走近生靈,探尋人與動物、大自然和諧共處之道,架起了一座橋。
連起破碎的家園
“綠孔雀啊綠孔雀,綠孔雀啊你在哪里?云煙繞,藏幽徑,你是神鳥……”在《生物多樣性公約》締約方大會第十五次會議(COP15)召開前夕,一首原創歌曲《綠孔雀》在網上的傳播,引起了人們對這一珍惜瀕危物種的關注。
目前全球共有3種孔雀,分別是綠孔雀、藍孔雀和剛果孔雀。而綠孔雀是我國唯一的本土原生孔雀,也是最為珍稀瀕危的野生動物物種之一,僅零星分布于云南的8個州市。
得知《云南省國土空間規劃(2021-2035年)(征求意見稿)》提出,未來全省將推進元江生物多樣性保護廊道、普洱—西雙版納生物多樣性保護廊道等6條生物廊道建設,云南省野生動植物保護協會秘書長韓聯憲笑了:“期盼很久了,生態廊道對綠孔雀生存繁衍肯定是好的,凡是有利于生物多樣性的措施我們都非常支持!”
韓聯憲告訴記者,元江中上游季雨林植被茂密,人類活動少,是綠孔雀的理想家園。但棲息地的破碎化,使得綠孔雀大多生活在三、五平方公里的小片區域,種群交流深受困擾。
事實上,不只是綠孔雀。棲息地破碎化是我國野生動物面臨的普遍困境。2015年國家林業部門相關負責人指出:我國野生動物棲息地破碎化嚴重,近九成野生動物棲息地受到影響。
西南林業大學教授鞏合德在給云南省政府提交的一份建議中提出:線性工程高速公路、鐵路的修建,將會使得穿越地區內動物的正常遷徙通道受阻,影響了生物間的交流,阻礙了物種傳播,對整個生態系統以及生物多樣性都會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
調查顯示,適宜在低海拔熱帶雨林生活的海南長臂猿,有些困在了高海拔熱帶雨林;野生亞洲象棲息地被分割為多個斑塊;259只野生大熊貓隔離分布在25個斑塊中;遷徙的候鳥找不到了適合的生境……
業內人士指出,瀕危野生動物因遷移受阻導致的近親繁殖,其危害更甚于盜獵盜殺。“棲息地的高度破碎化導致小種群之間缺乏基因交流。生態廊道是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把小種群重新連接,改善遺傳多樣性,避免小種群因為一次疾病或者自然災害陷入滅絕漩渦。”中山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范朋飛說,小種群和小種群的生境如同一把大傘,生態廊道把這把大傘撐開,傘下的其他物種也能受到很好的保護。
目前,我國生物多樣性保護和生態廊道建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
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優化生態安全屏障體系,構建生態廊道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網絡,提升生態系統質量和穩定性。“十四五”林業草原保護發展規劃明確,搶救保護珍稀瀕危野生動物,劃定并嚴格保護重要棲息地,連通生態廊道。
占全國陸域國土面積2.3%的國家公園,成為實踐的主力軍。2016年以來,三江源、東北虎豹、大熊貓、祁連山、海南熱帶雨林等10個國家公園試點,強化典型生態系統和主要保護對象棲息地保護修復,連通生態廊道,積極解決自然保護地碎片化問題,大熊貓、東北虎豹、藏羚羊等珍稀野生動物種群明顯增加。
與此同時,各地積極優化空間格局,把生態廊道納入藍圖。
青海省在國土空間規劃中確定了不同層級不同類型的生態廊道,力爭通過生態廊道的管控和預留,保障野生動物棲息地之間的通暢聯系。
川渝兩地聯合開展了國土空間生態修復,以推進長江等“六江”生態廊道建設為抓手,重塑自然岸線,保持長江流域生態原真性和完整性。
廣東省依托沿海灘涂和珠江、西江等重要水系,構建了“兩橫四縱多支多點”的珠三角地區水鳥生態廊道空間布局。未來5年內19條水鳥生態廊道構建的生態多樣性保護網絡,將有效維持區域生態系統安全和穩定。
建廊道有“門道”
建在哪里,效果怎樣,是生態廊道建設的兩大關鍵。國寶大熊貓守護地之一的四川,提供了經驗。
“四川是大熊貓主要分布區,棲息地破碎化的小種群也是最多的。”四川省大熊貓科學研究院副院長楊志松介紹,經過數十年各界人士的努力,大熊貓從“瀕危”轉為“易危”,但棲息地破碎化問題嚴重。僅岷山一帶,大熊貓數量少于14只或10只以下的小種群就有十來個。
全國第四次大熊貓調查后,四川在岷山山系、邛崍山系和涼山山系,自北向南規劃了9條生態廊道。楊志松告訴記者,開辟生態廊道要考慮多方面因素。
以涼山小相嶺山系的拖烏山生態廊道為例。這一帶是大熊貓棲息地破碎化最嚴重的區域之一。根據資料顯示,該區域大熊貓種群已經大幅度下降,專家認為如果缺乏基因交流或者外來個體補充,這里的種群在80年內會趨于滅絕。拖烏山生態廊道,成為連接小相嶺山系“公益海”和“石灰窯”兩個大熊貓局域種群的關鍵。
茫茫林海,如何確定這座“鵲橋”的位置?
楊志松介紹,研究人員首先要根據長期野外監測數據,評估大熊貓棲息地質量,確定棲息地斑塊,其次,分析干擾動物穿越的因子,如國道108線,天然林采伐、放牧、挖藥等人類活動,之后,運用相關理論和方法,確定生態廊道的位置。
為了給拖烏山廊道的建設提供有效數據支撐和建議,研究人員布設了102臺紅外相機進行長期監測。結果表明,放牧是最嚴重的人為干擾因素,占比達89.7%。其中,黃牛和羊的干擾來自石棉縣;耗牛和馬的干擾主要來自冕寧縣;干擾集中在廊道的西北部,7月和11月最嚴重。這些監測結果為廊道建設和管理提供了重要支撐。
當憨態可掬的大熊貓們穿過拖烏山生態廊道設計區域時,楊志松等大熊貓的守護者們有理由相信,該處廊道設計是科學的,將為大熊貓的交流帶來福音。
目光轉向深圳。
車水馬龍的超大城市,過街走天橋稀松平常。不過,深圳大鵬新區的這座“天橋”,使用者可全是野生動物。
去年4月,深圳首條野生動物保護生態廊道——大鵬新區“排牙山—七娘山節點生態廊橋”投入使用。項目建設面積132公頃,廊橋跨度60米、寬50米,服務以豹貓為代表的大鵬半島南亞熱帶常綠闊葉林野生動物。
“在這之前,坪西高速公路將排牙山和七娘山兩大生境斑塊隔斷,導致深圳東部綠廊無法貫通。很多嘗試到山那頭的野生動物遭遇了'路殺’。”深圳市規劃和自然資源局大鵬管理局林業科科長翁洪明告訴記者。
按照《深圳市大鵬半島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要構建點線面相結合的生態廊道網絡體系。保證大鵬半島南北向連通的7號節點排牙山—七娘山生態廊道,率先動工。
這樣一座人工橋,如何讓野生動物愛走,愿走?
“關鍵要融入周邊環境,形成適宜野生動物遷徙覓食的生境。”翁洪明介紹,大鵬新區參考了大鵬半島自然植被結構,實施了地形整理、植被恢復、林相改造等工程。同時,對橋兩側棲息地優化改造,營造了更豐富的濕地系統,使生態修復節點周邊環境與廊道生境保持一致,引導野生動物利用生態廊道通行。
豹貓、野豬大搖大擺地穿梭溜達,黑耳鳶、夜鶯愜意地覓食和洗澡,斑腿泛樹蛙、黑眶蟾蜍產下了小寶寶……運行一年多來,廊道已成功吸引了哺乳類、爬行類和兩棲類的40余種野生動物的光臨,在各大媒體火速“出圈”。
“排牙山—七娘山節點生態廊橋連通了生態斷點,保證了兩大斑塊之間物種的遷徙和基因交流,對維持生物多樣性、保障深圳市生態安全意義重大,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森林研究中心的專家給予了充分肯定。
探尋未來之路
國慶節期間,南京市第一中學的甜甜老師在螞蟻森林每日“最新動態”推薦欄目,觀看了一個滇中地區生態廊道介紹小視頻,看著志愿者們頂著風雨精細呵護山坡上一棵棵小樹苗,甜甜感慨地說:“原來修復一個生態廊道這么不容易。”
線上,關于生態廊道的宣傳如火如荼;線下,關于如何建設好生態廊道,進一步擴大棲息地的探索和思考同樣在持續。
從需求出發,是專家們的共識。
“生態廊道能把孤立的野生動物棲息地或自然生態系統連接起來,是解決土地緊張、野生動物棲息地不足,讓瀕危野生動物突破隔離和安全遷移,保護生物多樣性的一種有效做法。”國際生物多樣性計劃中國委員會委員、海南大學教授楊小波博士說。
“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總面積有4400余平方千米,但這么大的一個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地被公路、人工林、村莊等分割成了許多斑塊。要有效地保護這里的野生動物,需要科學地建設好生態廊道。”楊小波認為,建設生態廊道要明確為誰服務,是面向某一特定物種的專用廊道,還是大部分野生動物都能使用的廣譜型廊道。同時,廊道建設涉及方方面面,空間位置、植物種類的選擇、物種的遷移習性等等,需要不同專業的專家集思廣益。
今年夏天,一群亞洲象說走就走的旅行,深深牽動著人們的心。這場野象遷徙記,見證了我國生物多樣性保護成果。但無法回避的是,棲息地破碎化仍然是亞洲象保護中的痛點。目前,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與老撾北部3省共建133平方公里聯合保護區,保障了亞洲象跨境種群交流安全。
西南林業大學教授鞏合德認為,亞洲象的活動區域非常大,經常跨地市甚至跨國遷徙,他建議建立大尺度生態廊道。從區域生態學考慮,開展連續流域和山脈的區域層面、國家層面的大型生態廊道建設,加強區域生態系統連通性和完整性,整體提升區域生態系統服務功能。在大型廊道規劃和建設的過程中,需要省際乃至國際合作。要統籌考慮生態保護和生態廊道建設。建設生態廊道時,應注重與生態保護基礎和規劃統一融合。
“生態廊道建設普遍存在系統性不夠的問題。”四川省大熊貓科學研究院副院長楊志松指出,從規劃建設到監測評估是一個系統工程,要以長期的科研監測為依據。目前,大部分都是零散的項目,整體統籌、系統謀劃亟待加強。
大自然保護協會(TNC)中國項目科學主任靳彤談到了“滇金絲猴全境保護網絡”,她認為,生物多樣性保護要盡可能讓當地老百姓參與進來,為他們提供工作機會,讓老百姓在生態廊道修復、森林管護中獲得收益,在綠水青山中找到金山銀山的轉換路徑,“不考慮當地老百姓在這里面的生活需求和發展,是持續不下去的。”
這些年,TNC等公益機構充分發揮了黏合劑的作用,組織社會各界力量守護棲息地,保護生物的多樣性。靳彤告訴記者,她的團隊做了許多微觀尺度的棲息地生態廊道修復工作,但她同時強調:“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把現在還沒被破壞的棲息地保護下來,而不是等破壞了才去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