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而不專情的元稹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人。八歲喪父，少經(jīng)貧賤，但學習非常刻苦。 貞元十九年（公元803 年），二十歲的元稹，與大他七歲的白居易同登書判拔萃科，入秘書省任校書郎，從此兩人成為志同道合的詩友。他們的文學觀點完全一致，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 ,創(chuàng)立了“元合體”，元稹與白居易齊名，時稱“元白”，兩人成了令人稱道的模范詩友，應該說元稹對唐詩的發(fā)展是有貢獻的。但是，在中國古代文人中，元稹的口碑卻很差，這是因為他多情而不專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朝秦暮楚的人。
現(xiàn)在讓我們看看元稹的感情經(jīng)歷。
元稹確實是一個風流倜儻，多情浪漫的才子。他早年曾寫過傳奇《會真記》，又名《鶯鶯傳》。其實，《會真記》就是元稹自己經(jīng)歷的自述。從宋代的趙會畤的《侯鯖錄》，到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都持這一觀點。魯迅先生認為《鶯鶯傳》中張生的原型就是元稹本人。
崔鶯鶯也實有其人，她是元稹母親遠親的女兒，名叫崔雙文。事實是貞元十五年前后，元稹在蒲州河中府的普救寺遇見了崔雙文并與之有了戀情。元稹在貞元十八年曾作《會真詩三十韻》，其中有這樣的詩句：“戲調(diào)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zhuǎn)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詳細記述了與崔雙文相遇并相戀的過程，證明真有其事。以后，金代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雜劇，都是按照《會真記》（《鶯鶯傳》）改編的，成為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愛情劇作之一。
然而，故事的結(jié)局大不相同，《西廂記諸宮調(diào)》和《西廂記》雜劇都是大團圓結(jié)局。《鶯鶯傳》卻寫了一個始亂終棄的偷情故事。書中的張生高中狀元之后，遺棄了崔鶯鶯，為了掩飾自己的忘恩負義，還道貌岸然地發(fā)了一番議論，指責崔鶯鶯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魯迅先生對此評價說：“《鶯鶯傳》者，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
元稹為了自己的“前程”，拋棄了崔雙文之后，娶了太子少保京兆尹韋夏卿之女韋叢。韋叢出身名門，長得如花似玉，也通詩賦。元稹二十四歲時與小他四歲的韋叢結(jié)婚。當時元稹只是一名窮書生，家里又窮得掉渣。婚后的頭幾年，元稹忙于應舉，先由明經(jīng)考中舉人，而后又考中進士，幾乎沒有收入，全靠岳父家資助。可是，元和元年（806），也就是元稹與韋叢成婚的第三年，韋叢的父親韋夏卿不幸去世，這一來元稹一家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好在韋叢是一個能上廳堂也能下廚房的賢惠妻子，她心甘情愿地與元稹過窮苦日子，全心全意地料理家務，體貼入微地照顧丈夫，并為元稹生了五個孩子，卻只有一個女兒存活下來。然而，四年以后，就在元稹即將功成名就的時候，韋叢卻在窮苦生活中因病去世，時年27歲，這段婚姻持續(xù)了7年。
元稹與韋叢的感情非常好。韋叢去世后，元稹寫出了許多懷念妻子感人至深的詩篇。從至今流傳詩歌來看，元稹至少有十六首詩歌是為韋叢而寫，包括《遣悲懷三首》、《春遣懷八首》、《離思五首》。請看《遣悲懷三首》：
（一）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二）
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三）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三首詩，第一首寫妻子生前艱難的生活處境，對丈夫的關(guān)愛之情。前兩句以東晉宰相謝安最寵愛的侄女謝道韞喻韋叢，以戰(zhàn)國時齊國的貧士黔婁比喻自己。意思是出身名門又有才華的韋叢卻屈身下嫁給了自己這樣的貧士，不得不過上“百事乖”的窮日子。看到我沒有替換的衣裳，就翻箱倒柜地去搜尋；為了給我打酒，不惜拔下頭上的金釵換錢。平時家里常用野菜（長霍）當飯，她卻毫無怨言；做飯沒柴燒，只能去掃樹的落葉。這四句浸透著詩人對妻子的贊嘆與懷念。尾聯(lián)突出抱憾之情，如今自己有了厚俸，卻再也不能與妻子共享，只能燒點紙錢寄托自己的哀思了。
第二首寫妻子死后的百事哀。人已去世，遺物猶在。為了避免見物思人，把妻子穿過的衣裳施舍出去，把妻子做的針線活包起來，不忍打開。但盡管這樣，也無法擺脫對妻子的思念。所以尾聯(lián)說“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對于同貧賤共艱難的夫妻來說，心情就更為悲哀了。
第三首承上啟下，“悲君”指前兩首對妻子的懷念，以“自悲”寫自己。詩中引用了鄧攸、潘岳的典故，鄧攸那么善良，卻終身無子，這難道是命運的安排？潘岳《悼亡詩》寫得再好，對死者來說也是白費筆墨；寄希望于來生再做夫妻，更是虛無縹緲的幻想。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了。
《遣悲懷三首》敘事敘得實，抒情抒得真，可說是字字出于肺腑。《唐詩三百首》的編選者蘅塘退士評價這三首詩說：“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能出此三首范圍者。”
此外，元稹還為妻子寫了《離思五首》，且看第四首：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此詩以“索物以托情”的比興手法描寫了夫妻之間的恩愛，表達了詩人對妻子的懷念之情。首二句“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是從《孟子·盡心篇》“覌于海者難為水，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變化而來的，不同的是《孟子》是明喻，元稹的詩是暗喻。元稹這首絕句，取譬極高，抒情極為強烈，“曾經(jīng)滄海”二句更成為千古名句。
讀了元稹的這些詩，我們不得不承認元稹對妻子韋叢懷有一往情深的真情，也不得不佩服元稹是一個抒情高手。然而，遺憾的是元稹對妻子的這份感情，沒能持續(xù)多久，更沒像詩句“取次花叢懶回顧”，表示自己對女色已經(jīng)沒有了眷戀之心。而是不久之后就看上了美女詩人薛濤。
據(jù)宋·尤袤《全唐詩話·元稹》記載：“稹聞西蜀薛濤有詞辯，及為監(jiān)察使蜀，以御史推鞫，難得見焉。嚴司空潛知其意，每遣薛往。”意思是元稹聽說西蜀有個名叫薛濤的美女，詩詞寫的很好，于是趁自己任監(jiān)察使的身份，特意到了成都。可是，去了以后又不能以御史的身份傳訊薛濤，怎么辦？當?shù)毓賳T嚴司空“潛知”了元稹的意思，于是就讓薛濤多次到元稹官府里去。薛濤雖被譽為唐代四大女詩人之首，又曾被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稱為“校書”，但其身份仍然是歌伎，怎敢不聽命。
元稹此次到成都是有的放矢，一見到薛濤就窮追不舍。他極善于揣摩女人的心理，投其所好，送其所需，關(guān)懷備至，體貼入微。此時已年近四十歲的薛濤，經(jīng)過兩次婚戀失敗，對愛情已經(jīng)心灰意冷，然而，禁不住元稹的感情攻勢，心中行將熄滅的愛火，騰地一下又被點燃。這一發(fā)就不可收拾。她不顧兩人近十歲的年齡差距，像瀑布跳崖一樣，不怕粉身碎骨，義無反顧地跳進了愛河。薛濤仰慕元稹的才華，傾心元稹的儒雅風度，更堅信一個對亡妻曾寫下“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詩句的人，對自己肯定也錯不了。然而，薛濤真的錯了，元稹無疑是一個海誓山盟的高手，可是他在男女感情上卻是一個朝秦暮楚，薄情寡義的小人。
元稹離開成都時，對薛濤信誓旦旦地說：“待到任新職后，一定設法為你脫籍，娶你作續(xù)弦夫人。”可是就在他離開薛濤不久就納安仙姬為妾，又與從良妓女劉采春交好，害得劉采春含恨自盡。后又再娶高官裴土自之女裴淑為妻。
元稹為了自己的仕途，還巴結(jié)宦官，靠宦官崔潭峻的推薦，一路高升，還當過三個月的宰相。元稹的行為不僅是薄情，而且是勢利小人了。難怪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怒形于色地罵元稹：“自私自利。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元代的辛文房也說元稹：“不矜細行，終累大德”（《唐才子傳》）。看來，元稹作為著名詩人，在文學史上卻口碑不好，也就不足為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