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英國詩人薩松在《于我，過去，現在以及未來》中的這句詩，被余光中翻譯為“心有猛虎，細嗅薔薇”。老虎也會有細嗅薔薇的時候，講的是人性中陽剛與陰柔的兩面，而兩兩相對的人性本質又是調和的。我喜歡這個充滿了張力的詩句，但不太喜歡心懷猛虎——內心兇猛如猛獸，可能并不適合于女子。其實我要的又不是攻擊和征服，只是自由如風特立獨行，既有烈馬的魄力又有不失薔薇的細膩。內心深處住著一匹野馬，因而時常會有勇往直前并且堅定不移的時候，只是在野馬的草原，仍有鮮花開滿、芬芳彌漫。一顆女兒心原是花園，園中的野馬不免會給那一片香潮醉倒。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野馬有時醒來。野馬和薔薇是兩面體，若缺少了薔薇不免莽拙而流于庸俗，缺少了野馬不免怯弱而失氣魄。
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匹野馬，渴望自由，渴望真正的自己，做自己喜歡的事，和自己喜歡的人相處，生活才沒有那么多無奈，只是大部分人選擇臣服于生活，選擇被馴服，同時勸說其他人這就是人生。是否我的祖輩從未有過超凡脫俗之類的愿望？戰亂頻仍、運動迭起的年代，他們的悲歡漫漶不清。他們總是說，這個，那個，不值得在乎。我也不清楚他們的一生是否得償所愿。在我的記憶里，捏著酒杯面色酡然的男性長輩，手腳不停忙碌終生的女性長輩，一再說著凡事不必在乎。也許他們追求的不是什么超凡脫俗，也不是美好，他們追求的甚至不是幸福，而是對諸般不可避免的不幸的安然以對。
我才不要忘記自己的模樣，我才不要隨便放棄那匹野馬，那片草原。誰說心里的野馬，終將被馴服？心里有野馬的人，在鋼筋水泥里也能馳騁，不在乎有沒有草原。因為，為心而生的野馬，在哪里都是草原，永遠不會被馴服。當精明干練的你獨自垂淚的時候，當端莊溫柔的你一怒而起的時候，當風風火火的你靜匿獨處的時候，正是“心懷野馬，細嗅薔薇”時刻。另一個自己，會從被你遺落的記憶深處跳出來，告訴你，他的存在。他從不曾離去，他是你的一部分，他一直在你身邊，卻被歲月這樣忽視。這些時刻雖然微小，短暫，倏爾而過，但我們也曾跑出自己，又跑出自己，一次又一次。每一個人的腦海里，都有一萬匹脫韁的馬在奔跑。
甚至，我還覺得馬不夠野，它們中的絕大多數已經在漫長的歷史中，被人類所馴化。有時我會想象那些大地上的最初歲月，植物的枝蔓沿著地面爬行，蟲子為了愛情整日整夜地鳴叫，那時，人類才剛剛捉馬、套馬、馴馬，初在人類身邊的馬兒是那樣孤獨，一起行走的時候，馬兒常常突然撇下人，撒開四蹄狂奔，獨自跑向遠方，懊惱的馴馬人，便甩著長長的馬鞭，沿著長滿青草的泥土路追趕。但是，那些馬再烈也能馴服。所以，我寧愿是一匹斑馬，不是白馬，不是黑馬，而是一只無法被馴服的斑馬。為什么那只黑白條紋如一大片條形碼的草原動物，一萬年來都無法被人類馴服？馬和斑馬之中，為什么人們最終能夠把馬圈養起來？而不是在斑馬背上沖鋒殺敵呢？
首先，馬是一種有群體觀念的動物，一個馬群，你很快就能找到誰是領頭馬。整個馬群也有特定的等級結構，每一匹馬都知道自己在馬群里的地位是什么。所以人們只要找到一個馬群，馴服領頭的那只馬，那整個馬群都會把那個人當成新的首領。羊群、牛群、雞群、猴群都是這樣，控制其中一只就能控制住一整群。據說，在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智能化奶牛養殖場，母牛們每天會乖乖地排隊（從不插隊，也不會掉隊）幾公里，一只跟著一只來到現代化擠奶大廳，接受目前世界先進的瑞典利拉伐現代化擠奶設備的榨奶，比多少國人都要遵守紀律，就是因為族群等級結構的“頭牛效應”。
那么斑馬呢？斑馬雖然平時也是成群結隊，這主要是為了團結在一起抵御外敵的安全考慮。但是，如果你抓住其中一只斑馬，其它斑馬基本不會鳥你，抓就抓吧！而且就算你抓住其中一只想要馴化它，最后結果肯定不太好。體會一下個子嬌小的它的各種倔脾氣吧！在古代那個沒有抗生素的年代里，被斑馬咬到一口，恩，基本上就掛了！我想，我們勤勞勇敢、食物匱乏極端饑餓的先祖們，一定嘗試過各種各樣的辦法對付動物，最終人類馴養了烈性野馬，可至今拿不下傻傻的斑馬，雖然從古到今確實有不少人騎上了斑馬，但剛才說過了結果就不要再問了。世間動物品種千千萬，這么多年下來，人類也就只養了不到20種家禽家畜而已。
記得當年讀沈從文自傳《無從馴服的斑馬》，說到他和兩個同伴過河，一個被流彈打死，一個淹死，當時他想，如果被打死或淹死的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他，那他20多歲的人生就算終結了，這么一想，他就覺得應該去闖闖，既然生命只有一次，而每一個個體的生存又是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他覺得自己的一生不就只見識這么一點，他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活一下與父母輩不一樣的人生。從此，這個來自湘西的倔強男人，走出了萬山重疊的故鄉，開始了他的聽從內心聲音的獨特人生，如一匹矯健的斑馬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在20世紀呼嘯的大風里，他恣意的蹄聲是那么響亮，又那么沉重。
七月，盛夏，草肥馬壯。草原開滿了星星點點、爭妍斗艷的格桑花。如果恰巧遇上了一場雨，到處都落滿了晶瑩的雨滴，把整個草原洗刷得愈發干凈清新，喜歡這夏天的雨，暖暖的陽，還有如雷的馬蹄聲……看過波瀾壯闊的大海，翻過直入云霄的高山，穿過荒無人煙的沙漠，怎能錯過一碧千里的草原。壯闊粗糙的土地和秀麗無垠的天空是絕配，我想遇見湛藍透明的天空，朵朵白云下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綠色草原。
我們其實不需要逼迫自己，去證明這一生的意義和價值，在內心的曠野里，不求依附，不去投靠，如一匹離群的野馬獨自行走，如一萬匹斑馬排山倒海地奔騰而過。愛上一匹野馬，草原并非一無所有，有游蕩的云，有玩耍的風，有潺潺而過的溪流。來自曠野的呼喚，是生命擺脫了一切束縛之后的，自由和圓滿。
每晚夜深如海
有一匹無眠的斑馬
望向星星打開的窗口
眼睛被露水打濕
在那么廣闊的宇宙中
有一個它要到達的地方
在翻山越嶺的盡頭
來自南方的火焰
不是白馬 不是黑馬
是無法被馴服的斑馬
晚安斑馬，晚安草原
七月，我又剪短了我的發
也許在某一個夜晚
我會牽出馬匹
只身打馬過草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