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某種蝴蝶飛過
黎荔
寫下驚世駭俗的長篇小說《洛麗塔》的納博科夫,一生特立獨行:“我不屬于任何俱樂部或團體,我不釣魚,不烹飪,不跳舞,不吹捧同行,不簽名售書,不簽署宣言,不上教堂,不做心理治療,不參加示威游行。”作為一個信奉自由主義的作家,他從沒醉過酒,從不說臟話;以寫作和研究蝴蝶作為雙重職業;樂于住在賓館,喜歡午后散步,散步時與妻子八卦文學;時常失眠,每周可能做兩次噩夢;最向往的地方是圖書館和大峽谷。他可以和妻兒擠在一輛老爺車里行駛在美國西部,為了追逐幾只色彩斑斕的蝴蝶,游遍落基山脈和大峽谷等地,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則轉向另一個癡迷的目標,在汽車旅館或鉆進老爺車,用小卡片記錄下《洛麗塔》的故事,在故事中,亨伯特正帶著洛麗塔幽靈般地穿過美國的48個州……
只有這樣偏執狂一般的人,才能寫下毀譽交加、異端到底的《洛麗塔》。一個中年男人為一個12歲少女癡狂墮落的故事。在大學教授法文的亨伯特因幼時初戀女孩的死去,深藏于心的迷失一直是他生活的夢魘,十幾歲青春少女常常吸引著他那顫抖的靈魂。偶然中的必然,亨伯特成了夏洛特也就是洛麗塔媽媽的房客,他瘋狂地愛上了夏洛特的女兒洛麗塔,一心擺脫多年孤兒寡母尋找靠山的夏洛特也相中了亨伯特。為了與洛麗塔天天生活在一起,亨伯特違心地娶了夏洛特為妻。夏洛特最終發現了亨伯特對自己女兒的迷戀,激怒之下沖出家門遇車禍身亡。于是,亨伯特教授帶著他的美麗毒藥洛麗塔,在美國公路上開始了四處流竄的迷亂生活,把變態的愛提煉得越來越瘋狂,越來越感人。
“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由上腭向下移動三次,第三次輕輕地貼在牙齒上:洛-麗-塔。”
即便是在50年后再讀《洛麗塔》,也依然驚心。納博科夫自知小說藝術的社會責任,也明白戀童癖被視為社會的疾患,中年亨伯特與未成年少女的畸戀故事是變態和不道德的。可他卻狡詐地把它當作通常的愛情故事去敘述,當你看上幾頁就會被亨伯特牽著手,在語言的霓姿虹影的閃爍交錯中,不知不覺地被伊甸園樹上的蘋果所吸引。欲望的永恒的金蘋果啊!從亞當夏娃開始就身負原罪的人類,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伸出手去摘取。“他想要贏得我們的心。”納博科夫究竟想要做什么?當你讀到那個疲憊的中年男子,喃喃地不停呼喚他的洛麗塔,你在憎惡的同時,似乎又有那么一絲憐憫,憐憫這個男子在錯亂的糾纏中的孤獨絕望。如果你沉默了,沉思了,你完了——納博科夫已經掠走了你的靈魂。而閱讀到最后,實際上你似乎已寬恕了這一罪孽。
波德萊爾以降,西方想像力開始了一次最偉大的轉變:向心靈的譫妄狀態的非理性轉變。這一文化現象,關乎“欲望的無限想像”。和理性力量一樣,非理性在不同人身上的強弱程度也不一樣。只有少數人體驗到了生命的強烈沖動,而把握“生命沖動”這種真正的實在,只能靠非理性的直覺。當一個人身上的非理性因素始終沒有得到滿足,它們始終被囚禁在道德的牢籠里,但凡有一天被誘出,就會不可抗拒,如同洪水猛獸一般。愛情的兇險之處,在于愛情很大程度上屬于非理性范疇,那是人性中非理性因素的一次或大或小的爆發。在本真的愛情發生時,美的誘惑或者欲望的非理性爆發,于是,一切理性因素全都遠遠規避,違反現實的規范,違反世俗的觀念,金錢權力社會地位全都不在考慮之列,就連根據身體特征建構起來的行為規范,如年齡規范、性別規范、美丑妍媸之類全都被拋到一邊。它像極了一股洶涌的水流,無堅不摧,一旦受阻,更會變得狂暴而激烈。
自文藝復興以來,理性一直是被最為看重的一種價值。它似乎代表了啟蒙和進步,與中世紀的蒙昧相對立。人們不僅認為理性優于非理性,而且認為應當用理性來解釋一切。而實際上,有許多事是不能用理性來解釋的。文學(乃至人文科學)跟自然科學一樣,都求“真”,但文學的求真卻是對“真”的無休止的糾纏。自然科學追求“真”是理性的,但文學是非理性的。自然科學總是雄心勃勃說:“我能夠!”文學總是憂心忡忡懷疑:“我能嗎?”自然科學牽著人類向前奔跑,文學則拖著人類步伐,不停地問:“我是誰?”“我在哪里?”“為什么?”納博科夫以審美態度顛覆了我們的慣常思維,他領悟了非理性的愛情才最具有迷惑力和席卷一切的強烈力量。對生命強烈的熱愛,對死亡感性的恐懼,使納博科夫將對生命之美的歌頌,具化為對充滿青春氣息的少女的畸戀。那個中年男子對于“洛麗塔”的眷戀,其實是對于生命之美深入骨髓的眷戀。這是非理性的強大執著,理性對此無能為力,只能被沖垮得七零八落。
時光永遠流逝,逝者如斯,沒有永恒。納博科夫這位蝴蝶學家,以小說形式制作了一件美麗又殘忍的標本——洛麗塔。“洛麗塔”在納博科夫的筆下,永遠是12歲的小精靈,天真無邪,清新活潑,生機勃勃。這是一個不斷發問的故事,什么是愛的律法?如何打破愛的律法?如何去解釋愛的千奇百怪?納博科夫得不出答案,但他描摹了一個美麗的形狀,這個形狀像他整部小說那么恍惚和優美,他告訴我們,愛來過。當然,納博科夫會這么說,他看見了某種珍稀蝴蝶飛過。他可能還會補充一句:美就是一切。